书城艺术黄苗子说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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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黄苗子说(7)

问:也不是简单地办一个班就能解决的。还是要全民都形成共识。因为过去这些国学大师就不是一个班培养出来的嘛,还是应该有这么一个传统。眼下很严重的一个问题,没有什么学问的人被人们认为是权威学者,这是最可怕的。比如上海的某人。

答:……(笑)问:是笑话嘛,他还以中国文化的传播者自居。

答:海内海外,到处讲学,开口闭口,中国文化。

问:他有太多常识性欠缺与差错,把致仕说成是当官上任,根本是误人子弟,因为他的书畅销,所以更糟糕。

答:而且在台湾很红。

问:台湾有些人实际上不知道他是在出洋相。台湾人认为他既然那么大口气,就当然是有学问的了。

答:从这类人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危机。

问:书画界像他这个层次的很多。

答:多!问:画家若缺乏哲学思想支撑,或者说生命意义的追求,就画不出好的作品,只能是跟踪某一种样式,比如有画齐白石这个路数的,有画黄宾虹那个路数的,只是把这个样子学下来了,大致就不会太离谱了吧。吴昌硕也好,齐白石也好,黄宾虹也好,他们审美风格形成是有思想基础的,是有自己的一套思想框架支撑的。现在某些人很空虚,而且画论、画史他们也不关心,缺乏修养,这说起来很可惜。现在要讲点国学,因为挖掘中国文化,不但关系到民族前途,而且对人类发展,有一定贡献。但现在七十岁以下的人拿一本没有标点的线装书,能读下来,而且能懂其中的意思的,可能都很少。以后整理古籍怎么办?毕竟标点出来的只是一小部分。

答:那就不用说了。

问:刚提到的这个人若在书画界还算是有学问的。

答:可以这样说,现在有些画家,能够把字写得像样就已经算好的了。

问:题上一二十字八成会有白字。

答:我倒不是反对现在中国画家搞现代派,但是基础一定要有。西方的积淀你行,中国的基础你也要有。什么也没有,你就说你是画家……问:没有基础,没有积淀,就像空中楼阁,沙上的大厦,一推就倒了。

答:你比方说黄永玉……问:他的学问是不得了的。

答:他的修养深,看书之外,比如说,他还对中国音乐和外国音乐有兴趣,经常泡在音乐中——当然他也受到他表叔的影响。他告诉我说,沈从文一点西洋音乐知识都没有,但他听到贝多芬的音乐会掉眼泪。

问:这说明两点:第一,说明他有理解艺术的基因;第二,说明贝多芬的音乐伟大,他的音乐直接会说话,把自己讲清楚了。

答: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中国书法展览在德国、在伦敦那么多观众,有人欣赏。在德国科隆有一个博物馆邀请我去参加书法展览会,我就问采访我的一些记者,为什么德国人会喜欢中国书法?他说中国书法线条表现有感情,构图有感情,有音乐节奏感,能表达感情,使观众得到美的享受。

问:前面说到的一些问题,是中华民族前所未有的文化危机。因为战争的危机、灾难的危机都无所谓,因为人只要活过来了,那么就一切如旧了。但文化要是改变了,以后的人就不见得是原先的这些人了。很多中国的文化都丢掉了,比如说唐诗宋词。答:对。虽然还在出版,但一般人是买来放在家里做装饰,当然也有少数用功的人。

问:比如讲中西文化谁高谁低。我们肯定会说我们。高,但十几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就不一定认同,会认为我们糊涂或守旧,他们认为我们不如美国先进,甚至不如日本。现在有妄自菲薄的文化上的偏见。形成这样的影响其实鲁迅也是有一定的责任的,因为他就提倡西化,不读古书。答:是。但可能为了当时的新文化运动,有“矫枉过正”的需要。

问:您在澳洲那边住了多久?答:1989年我受悉尼美术学院的邀请去讲学。此前一位汉学家一直邀请我,以后又去布里斯班,到另一所大学讲中国文化,来来往往住了十年,与国内隔离了十年。那边空气、气候、环境都很好,居住条件是一流的,可是文化环境就格格不入。问:那边也很少有什么交际吧?答:中国人有一些,外国人也有一些,多是学校的教授或旅澳华人。我的儿子在那边教书。

问:但是,就不像在国内这么多有共同语言的。

答:文化生活比较缺乏。澳洲有一点世外桃源的感觉,度假是蛮好的。

问:度假是很好。我觉得西方的文化和中国的文化差别很大。

答:不是一回事。但是,西方文化积累,有的比我们丰富得多。文化主要是人类历史的积累。东西方都有自己珍贵的文化,不能夜郎自大。问:我有这样的感觉,我们和西方、其他国家文化打交道,感觉对他们的了解很多,而且我们对他们很尊重。反过来,他们对我们了解得很少,同时他们对我们也欠尊重。

答:恐怕这主要是与近百年来,中国的积弱,被人看不起有关。此外,包括有些所谓汉学家,他们对中国文化也不理解。跟上世纪初的时候不同,那时有些研究中国文化的汉学家,确实是很了不起的。现在因为都面向市场经济了,所以,这些人不了解中国。但日本有一些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汉学家是很了不起的,跟郭沫若、郁达夫、鲁迅经常在一起。近来有些学者认识到东方文化的重要性,但还需要有很多人默默无闻地下苦功,从最基础的古文开始,掌握了打开传统文化的钥匙,探索自己民族的传统精神,进而发展民族的哲学、科技、艺术,这才能够做到振兴中华。

问:您都订了哪些报刊?答:都是人家送的,《北京青年报》、《新民周刊》。

问:您自己在家吃广东菜吗?答:无所谓,我出来这么多年,什么都吃。

采访侧记

联系采访黄苗子先生,始于2002年10月,我负责创办主编的《中国书画》还在筹备期,为创刊号组稿,我与王世襄老先生通话,表示希望对王老做一个采访。电话放下后不久,我的手机响了,是王老打过来的。他说刚才考虑了一下,《中国书画》要介绍人物,最合适的人选不是自己,因为他自己既不是书家也不是画家,若创刊就发写他的文章,便成了“骂题”。

他认为最合适的是黄苗子。他把电话、住址一一念给我。老辈文化人就是如此古道热肠,彼此推重、彼此关照。虽然在本刊编辑部讨论创刊号选题时就已经圈定了黄苗子先生,但在此必须向王世襄老先生表示感谢,因为是他直接促成了本文的诞生——于是,我便着手与黄老接洽。但是并不是一帆风顺。先是黄老要去澳洲,所以,采访只得等待。过了春节,本来可以了,但是又来了一场“非典”。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2003年下半年,才终于确定了访谈的时间。待到完成两次访谈,又在其他场合有两次见面聊天机会,终于整理好了这篇访谈录。

因为希望内容更有分量,所以基本上每一个采访都是一项研究任务,每次访谈对象之著述、资料,我都要加以阅读分析,在此基础上列出一个采访计划与问题清单,工作量相当大。由于与黄老的联系持续一年方才落实,客观上延迟或拖长了任务,但是另一方面却也使得研究准备工作更为充分。在这一年的准备期中,我不仅读完了所有能找到的黄老所有著作——值得感谢的是黄老在此期间赠送了多种新出著作与作品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的张琳女士也赠送了新出黄老著作《艺林一枝》,甚至有足够的时间阅读了黄老50年代所编的几部古代美术论著。评介、研究黄老的图书资料,当然更要浏览。可以说,在真正见面采访之前,我已然半个黄苗子研究专家了——拙文《艺术界就是由圈子组成的》就是读《画坛师友录》之后所写的长篇书评。在我二十年的采访生涯中,这是第~次用了一年时间做准备。在访谈过程中,虽然采取的是轻松的海阔天空的方式,但是细品起来,其中不乏有历史价值的材料,尽管是吉光片羽,不过,能够为历史或历史人物增添哪怕一个前所未经记录的细节,都是有意义的工作。回顾起来,与黄老的漫谈,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精神与文化享受。

黄苗子老先生已九十高龄,但是给人的感觉却至少要年轻二十岁,身体之健康,令人惊喜。他说自己的年龄该减去七年来计算,因为在秦城监狱蹲过七年牢。当年齐白石老人听信卖卜者言,力求吉祥,亦为避劫,对外把年龄加上两岁,号称“瞒天过海法”。苗老自减七岁,与齐白石虽有虚实之别,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中国文化界,黄苗子可以说是活化石,因为自30年代他参与并见证了香港、上海、重庆、南京以及北京的文艺活动,结交了构成中国现代文化史主要角色的一代风云人物。一部中国现代文化史,在别人是历史,对黄苗子而言是回忆。应当说,黄苗子的早年是很幸运的,在大上海可谓平步青云,志得意满,直到解放初,用养尊处优来形容其生活,并不过分。至今黄永玉老先生提起往事,还对40年代南京时期黄苗子上班有公家专车接送,买菜有自己的小汽车而“艳羡”不已。难得的是,虽然官运亨通,有权有势,但是黄苗子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书生本色,不以富贵骄人,而是利用官方的资源与条件,帮助了众多贫困的文艺界朋友。还以黄永玉为例,黄苗子就是其最早的买画者之一——虽然后来贵人多忘事,没有及时付钱,害得困居上海滩的穷小子黄永玉不得不专程跑到南京去讨债。这段佳话,黄永玉老先生对我津津乐道,只有感念,没有一丝怨言。佛家讲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早年黄苗子曾救过不止一人,所以能安享晚年或许就是上天给予的回报。

在我所接触过的文化界前辈中,黄苗子先生是年逾九旬而眼不花、耳不聋,头脑反应敏捷、思路清晰、应答如流且行动自由、不必人扶就能到处走动——综合指标最健康的一位。

在文章记叙及现实生活中,凡有黄苗子的地方,往往就会有郁风。黄老与夫人郁风出双入对,相敬如宾,也是文化界一道风景。在吴冠中在北京举办的小型画展上,开幕式上我与黄苗子、郁风两位老人相遇,便追随杖履,陪伴参观完全部展品,听两位画界前辈对展品以及画框、装裱等方面兴之所至所作的点评,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学习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