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黄苗子说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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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黄苗子说(6)

答:这是您说的“后文革病症”。有一位老朋友对我说,苗子啊,我们远远没有认识“文革”对中国今后的影响。

问:还是需要有舆论来提醒。我一直认为历史事件会有一段相当长的惯性后遗症,在重大的社会变革中,不是说哪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过去就结束了,而会在其后的几年甚至几十年里继续产生后果。我们现在就仍然处在“文革”的影响时期。现在的这批画家、作家,六七十岁的,就大都是当年的红卫兵、造反派。

答:回过头来看看“文革”对现在的影响。当年红卫兵够厉害。把潘天寿批斗之外就叫他抄大字报,一张一张抄,早上贴出来晚上就不见了——有的人把大字报揭下来,剪成一个个字,裱好。文字不一定通顺,就卖潘天寿的字。(笑)当时也不是卖钱,是上海有一批人收,换脚踏车、收音机。“文革”以后我在杭州亲自见到过的。

问:2O世纪中国的书画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很多书画家和报刊出版都是有过工作关系的。从黄宾虹开始,有一大批。如郑午昌,后面就很多很多了,包括您当时也同时在书画界和编辑界。过去历史上不是这样,也没报刊和出版社。

答:也有,像芥子园的李渔之类。

问:那书是他女婿刻的。

答:他也刻书。十竹斋呀什么的,都跟画有关系。后来不少画家都给报刊投稿。报刊与书画关系很密切。

问:现在美术界有个现象,那就是有偿评论。您写过很多画家评论,您是怎么看有偿评论的?答:有偿评论?哈哈。我不了解。

问:现在社会风气很成问题。学者不像个学者,老师不像个老师。有的美术学院的教授,带学生,学生得买一张作品,这样一届带二十个学生,就不得了。

答:我的孙女,上小学,老师生日,她写了一张卡片,老师收下放在一边。别的学生啊,都是送红包!问:等他们这一代过二三十年后长大了,回过头来看,会觉得老师卑鄙。

答:他们从小受这种教育,司空见惯,没有是非标准。

问:这些人不考虑历史,不考虑将来,过十年、过二十年、过五十年,自己做的事别人会怎么看?答:对。“文革”一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现在这些现象,都是“文革”造成的。

问:对于文化来说,战争呀、灾难呀,其实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在精神上、观念上荒废掉。

答:对。

问:尼采在上个世纪说过一句话:“上帝死了!什么都是可以做的。”我认为事实是这个状况。也就是一旦没有信仰就什么都是可以的,只要行得通。

答:“文革”以后我就有这么一个感觉,以前中国人有信仰,后来信仰马列、毛泽东思想,现在谈不上信仰,这也是“文革”造成的严重后果。现在文艺界、学术界之所以有这些现象,根就在“文革”。有一些人则是在极端的信仰之后没有了信仰。

问:这是很可怕的,没有信仰,艺术能有生命吗?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因为文化、文学和艺术是相通的,完全没有信仰的人写出来的东西内容空虚、艺术提炼出来无非就是真、善、美。

答:说实在的,别人说旧脑筋也好,迂腐也好,做人应该有个原则,尤其是搞艺术的。

问:对,每个人都应该有个底线。上个世纪中国书画出现一批巨匠大师……答:我曾经有这样一个说法,不知道对不对。齐白石、黄宾虹这批艺术大师是从清末培养出来的,不是民国也不是解放后,当时确实出了一大批各方面的人才,像康有为、谭嗣同、孙中山、梁启超、章太炎、严复等。他们对于国家存亡、文化兴衰、民族前途都有看法、有主张——现代不大可能产生这种人物。

问:就是说知识结构和文化基础是不一样的。

答:还有“五四”时期,比如蔡元培、胡适之、徐悲鸿等等。现在不可能再有这些大师,这种环境也产生不了。

问:“五四”以后文化上基本处在全盘西化,鲁迅其实也提倡西化。新中国成立以后的“苏联模式”,其实也是西化,是一个大西化的概念。会不会有这样一个结论出来:就是这样的一种文化环境或者是政治、社会、经济环境,不利于传统艺术或者是人文成果的培育?答:也有关系,如果不是当时的气候,还是有一些人才出来的。钳制得厉害,就万马齐喑。

问:对!看了《洗澡》,就会感觉到那个时候的气候,后来反右呀什么的。

答:最后来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一场扫荡。

问:那是中国文化的一场浩劫,也是前所未有的一场浩劫。有很多东西从基础上从根儿上已经给毁掉了,比如中国教育传统。

答:在表面上看后果就很多。

“五四”以来蔡元培等人那些传统,“五四”时期的治学方法也消失了。在治学方面,我在国内就发现一位可以说是默默无闻的老先生,是黄宾虹先生的学生,叫汪世清。

问:汪世清,去世了。

答:最近去世了?哎呀,太可惜了!他是勤勤恳恳,埋头苦干。在文化上做了很多工作,科技上的成就不用说了,他在美术史上的贡献没人知道。

问:相对来说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他。答:我最近要完成《八大山人年谱》。《八大山人传》出来之后我送给汪先生看,同时想让汪老就年谱提一提意见,就把《年谱》全部给他送去,我又怕他年纪大了,工作太繁重,不料他半个月就给我整理出来,四十多万字,一条一条哪个地方出错,哪个地方有问题,都标出来了,写了一百多条。

问:不得了啊。

答:这本书是把年谱与传合起来的,出来后,也是我对汪世清先生的纪念。

问:汪世清据说一直到年纪很大的时候还去北图善本室抄书。

答:早上六点就起来上图书馆,下午五点才回来,而且不是一年,而是数十年如一日!问:不得了!我们希望什么时候有机会把他的书画研究成果好好介绍一下。

答:他安徽汪家和胡适之是亲戚,跟北大数学系主任江洋培老教授也是亲戚,所以他们之间做学问的作风都接近。他搞美术史就是跟黄宾虹学来的治学方法,黄宾虹也是安徽人。

问:“治学方法”比什么都重要,知识多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方法和研究方法。

答:王世襄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成就,他二三十年代在燕京大学首先就是学到“五四”时期的做学问的方法。燕京大学出了很多“引得”(英文index音译,意为目录、索引)。

问:对。像《论衡》以及《孟子》、《论语》等《十三经》系列大部头的引得,以西方的方法梳理中国古典文化,很有用。这些东西其实并不是很复杂,比如说叶圣陶编过一本《十三经索引》,我觉得就是一个功夫而已,书拿来剪开,分门别类,按字检索。可是对于搞学问的人,就方便多了。

答:分门别类,哪个名字哪种资料,见于某书某页……问:对,但这也是一种学问。

陈垣就做了不少类似的工具书。

答:我有一个老师,是抽卷烟的,那些卷烟纸,一方面是卷烟用,一方面是抄笔记用。在书上发现一个他需要的材料,就抄下来。我最初不太了解,后来他告诉我,你别小看这些卷烟纸片,要集中起来就有大用场。

问:历史上做卡片的很多,李贺就是这样创作诗歌,《辍耕录》也是这么写成的。您做资料卡片做了很多吧?答:都丢了。

问:全部都丢了?答:还有一部分。李辉给我打印出来,我还没有整理呢。基本上是把读过的书里有用的,有关中国艺术的资料抄下来,一般的就不抄了,抄的都是自己没见过的,这些东西集中起来很有用。

问:当时您抄了有多少张?两万张?答:可能不止。应该有四五万张。沈从文先生“文革”前数十万张资料卡片,全都让红卫兵倒在院子里,收垃圾的一铲两铲收到车上就拉走了。后来他编《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大部分是凭记忆重新写出来的。

问:很了不得。因为这很具体,比如某一种款式、某一种图案是哪一个朝代的,是死知识,必须用笔记下来。

都是从史书上、从各种老书上一点一点找出来的。“文革”中有哪些事您的印象特别深刻?答:当时我在人民美术出版社的牛棚,眼看着从外地来的学生,把一套二十四史一册一册烧了火取暖。后来只剩了几个破书箱,现在还在。书是线装的,铅印版,很便宜的版本。

问:他们不知道这些书的价值?答:当然不知道!问:您怎样看待自己的专业定位?答:实际上,我个人不管是写字也好,画画也好,搞点美术史也好,都算是票友啊,不是专门钻进去的,只是因为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所以就搞。基本上也带有游戏的心态,像小孩玩泥沙一样。为什么要玩呢,就是自得其乐。小孩跟大人一样天生要追求一种什么东西,这东西有意义没意义他不过问。

问:游戏说。自娱。

答:人类很多文化就是这么来的,我看不是劳动创造艺术。问:刚才谈到鲁迅,鲁迅的文章虽然是白话文,但里头是有典的,所以如果典故不知道,看上去平平常常的一句话,你就理解不了有多精彩。鲁迅这种旧学的底子还是非常深厚的。

答:可是,他反对人家学古文。现在的年轻人看鲁迅的作品就没办法全都看懂。

问:但他自己学得好着呢。

答:对。不通古文,中国文化的门开不了。古文、古书就是打开中国文化之门的钥匙。现在很多人都说有些大学的文科教授水平不行。你看现在清华、北大……(笑)问:现在某些在职的大学教授也都是五六十岁吧,这些人的学问糟得很。有的是连基础都没有的,治学门径全不知道,这是很可怕的。

答:从澳洲回来我就请教启功教授,说这个问题怎么办?他问我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是他曾经和赵朴初出面给中央写过一封信,说一定要从小七八岁培养国学,哪怕是开一个专门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