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许鸿宾说许鸿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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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许鸿宾说(4)

问:学校不提供?答:不提供,我就靠助学金自己买。

问:到哪儿去买?答:王府井也有,主要是去琉璃厂的荣宝斋。并且我大部分都使元书纸,就是黄的那种,一节课下来用一大摞,用起来很费,几笔一张纸,一天桌子底下就能画这么高(比划纸堆起的厚度),那种纸是用来写大楷的,我拿来画大写意,因为便宜呀,好纸用不起,跟李先生学大写意,都是用这种纸练习,用元书纸临摹的李苦禅的画。

问:李苦禅肯定不是用元书纸画了?答:他有时也用元书纸,有宣纸也有元书纸。

问:他也用元书纸?大画家也用元书纸?答:是。连蒋兆和都用豆纸(音)也就是包装纸画过。齐白石也画过包装纸,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问:包装纸比较糙。

答:对,那是另一个风格,另一个感觉,不一样。

问:偶一为之还行。

那您平常在学校用宣纸画画吗?答:用得少,比如练习搞创作时会用。写生回来要整理出一张画来就用宣纸。

问:写生用什么纸呢?答:写生也有时用元书纸,也用白报纸。在这上面恐怕出不来宣纸那种感觉吧?写生用铅笔写,毛笔写,就无所谓了,主要是构图。

问:就是勾个样子。

答:写生就是记它的特点,不求什么效果,只是画结构,问:有些人写生本身也是很讲究的,黄宾虹很多写生就很厉害,他是用宣纸。李可染的写生也很认真的,简直就是创作,可叫做山水素描。

答:他那个写生也就是创作。郭味蕖教写生教得很细,桃树的干是什么样的,梨树的干是什么样的,杏树的枝权是直角的。这个叶是轮生的,是对生还是互生的,这个花怎么长上到枝上去的,都讲到了,花蕊什么样,几根花蕊,讲得细致极了。问:植物学的知识都揉进去了。

答:是的。郭味蕖主张写生要原大,梨花多大瓣,就画多大,有整体有局部,再有构图。他写生住老乡家,一住一两个月,回来以后,积累的素材就可以画一张画。

问:这些老师里您平常走动最多的是李苦禅先生?答:主要是李苦禅跟郭味蕖这两个人。后来我把画草虫的画让李先生看,李燕请他父亲给补了景。

问:这是在读书的时候吗?答:是离开学校以后了。读书的时候不能找老师画画的,谁敢呢?问:觉得拿不出手?答:是的,拿不出手。

问:齐白石好像没一个学生学他的草虫,就他儿子学了。答:就他儿子,齐子如学得还不错。

问:有人说晚年他的草虫可能都是齐子如的。

答:我不知道,不能乱说。陈半丁还给齐子如补过景。

问:他们俩关系特别好。

答:齐子如是很有才的,画草虫画得好。

我画草虫呢,是介于齐白石跟王雪涛之间,吸收他们两个的长处,形成了我自己的风格,跟齐白石不一样,跟王雪涛也不一样。

问:但是要说取法我看您还是从齐白石入手的。

答:取自宋人,宋人册页。

问:当时在50年代,齐白石的草虫很有影响的,印刷品都很多。

答:齐白石是很有影响。不过我是从宋人入手,然后是齐白石、王雪涛这两家。那时候我都看过他们的印刷品,有时候在故宫看原画。草虫我觉得是空白,历代画家尤其画蝈蝈的很少,都是画蝴蝶、蜻蜓,只见过齐白石和王雪涛画虫,李苦禅很少画虫。

问:李苦禅画鹰、翎毛。

答:主要是大笔墨的鸟,大黑鸟,画得好,淡墨用得好。

问:气势也有,格调很高。

答:要说画花鸟大写意,画得最好的还属李苦禅,潘天寿构图好,气势大,讲究,推敲得严格。论笔墨来说,李苦禅比较随意,尤其淡墨用到家了,淡墨画得淡而不薄还厚。画鸟的画家我最佩服的就是李苦禅和郭味蕖。王雪涛的原来我很喜欢,但后来觉得过于巧了,一巧就“甜”,连任伯年那东西都甜。

问:任伯年是那种海派风格,本身就甜,和江南的烹饪风格一样。

答:他是受日本画的影响,吸收日本画的东西。问:不是那么中国气派。

答:包括“岭南派”也都受日本的影响。

问:岭南派画家的开创者基本都是留日学美术的,所以有日本画的风格。您从什么时候开始专攻工笔草虫的?答:其实我对工笔草虫之外其他的画照样喜欢。我画的有人物,有山水,也包括花鸟。后来,是到中央美院以后,入了花鸟科,才专攻草虫的。我曾经休学,给大队里放了一年羊,这使我对草虫的观察有很大的益处,因为在大自然环境里,亲自体验观察草虫的各种动作表现,若是把虫子逮回家里,它跟在地里是不一样的,行动,咬斗,爬跳都不一样。弄到家里后,它就蔫儿了,我这放羊的这一年,大量地在地里画草虫。

《草虫绘画技法》的文字稿也是那时写出来的,写成了那部书稿的大致框架。等再开课,学校让我从一年级重新学,人家同班的都三年级了。

问:张广后来分到“人美”出版社了。

答:他人勤奋,发展得挺好,画牛画得挺有名。还有贾又福,我们都是一班的,我患病复学后,人家都三年级了,我又上一年级。不过那时我想,多上两年就多上两年,虽说晚挣两年钱,可这毕竟对我的艺术生命有好处。所以我又从花鸟科一年级开始上。人家都是五年毕业,我却先后上了七八年。现在想起来,那时是做对了,它让我的基本功变扎实了。

不过我的学习主要的还不是跟老师们,故宫是常去的。

出了校门,从东安市场就就可以看到故宫的东华门,故宫绘画馆、艺术博物馆,凭着校徽就可以进。所以每个礼拜天,我必然得跑故宫,而且必然是看专题展览:任伯年的专题展览、虚谷的专题展览、赵之谦的专题展览。我的默记能力就是那时练的。看哪张画,不带纸笔,默记后回来就画,下周再来对,拿默记的画与原作对照,就下这个功夫。故宫绘画馆那都是古典的,包括近代的、现代的真迹,那几年我主要看花鸟草虫绘画。真是大开眼界。

问:前人没有这福气,以前的人学画,谁也见不到皇上保存的珍品。中国美术馆也常去吧?答:是,离得很近。在中央美术学院展览楼办过一次林风眠画展,影响特别大,美院学生轰动了,因为他融合了西画的色彩与画法,很新鲜,有个姓王的同学在画前磕头。李苦禅去看画,说林风眠也是他的老师。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都办过专题展览。

问:美术学院不能没有展览馆,对学生来说,看画展可能比上课还重要。当时印象比较深的画展还有哪个?答:印象最深的是李复堂的画展。多观摩前人的经典作品,系统地看古画以后再画画真是受益匪浅。另外,请来的老先生们的讲座也多,什么钱瘦铁呀、陆俨少呀,一些南方的画家都给我们讲过课。那些大画家,像蒋兆和、李可染、李苦禅都亲自教过我们,宗其香、关松房等人也教过。

问:两个月前,美术馆办了一个宗其香画展。画展非常大的,有四个厅。

答:宗其香后来走了,去南方了。

问:他的风格还是和传统国画有些区别。

答:他是吸收了点新东西,有些西画的风格。他画夜景画得好,他带着我们上山写生。当年那些老先生们大都正是好时候,成就很高,而且都教过我们。我们是最后一批学生,这之后,“文革”就开始了,大学就关门了。

“文革”留校闹革命/美院造反派斗老师/李苦禅被打/批黑画/李可染“江山如此多黑”/齐白石在保定/和平画店/李福寿的笔/邓林/贾又福/美院学生去宣化/偷偷卖画给外宾服务部/卖画的钱盖了三间房

问:您毕业后并没有分配,又在中央美院待了三年,赶上了“文革”。

答:“文革”时我在学校里是逍遥派,哪一派都不要。当时两派最有代表的是“革联”和“红旗”,这“红旗”是“革命”的,而“革联”是“保皇”,保护老教授们。

邢台地震的那一年,我们搞“四清”,全体师生到邢台,回来后“文革”就开始了,老师们都被揪出来了,一个一个都成了牛鬼蛇神。谁有权威,谁名气越大,谁就越是大牛鬼蛇。

神,当时叶浅予还站在凳子上挨斗。

那时,李苦禅和他儿子李燕也被关起来了。他们斗李苦禅,给他戴上纸糊的帽子,让在地上跪着。李先生是个秃头,那帽子又小,总是掉,他们就刷糨子给黏上,到中午纸帽子就在头上黏死了,斗完了再洗了去。那时,师母端着饭不敢送,我就偷偷地帮着送去,老师感激得不得了。

“文革”时花鸟画受冲击非常大。那时周总理让给各大宾馆画画。李苦禅画了八朵荷花,就有人说他是讽刺八个样板戏,为这个给批成黑画,这纯粹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还有一位画家画的是芦草,说里面可以拼出“蒋介石万岁”几个字。郭味蕖画祝寿图,题了“介寿”两个字,就是祝寿的意思,这是传统题材传统写法,又有人说他是给蒋介石祝寿,他们就那么牵强附会。

问:那时候办过“黑画展”吧?答:办过。李可染、郭味蕖、李苦禅的画在大厅里挂了好多,都用墨汁或红粉笔打了叉。谁也不敢摸,觉着那有毒。有的画一卷一卷地扔在地上,人们都踩着走。

问:还有这么一幕?这事从来也没人提过。

答:这是我亲眼见到的。像李可染现在一张画可了不得,可在当时都被打着叉,还有郭味蕖的画也一样。人们都随便踩着走,趟着走。那些画是相当好的,都是托了的裱了的。实际后来有的画册上作品就是选的当年“黑画”展上的,那些画有的打叉有的没打。另一个是李可染的“江山如此多娇”,他那是用浓墨泼的,就说画得多黑,黑画嘛,明明是“江山如此多黑”。后来他也画了“万山红遍”,那是红的。

问:当时的审美观讲究“红光亮”嘛,形象上是“高大全”。画红画的画家有好几个,钱松岩也是画红画。

答:对,还有用朱砂的。

问:那年代朱砂什么的红颜色肯定比其他的颜色都卖得多。这个黑画展把花鸟画冲击得很厉害。大家都去画毛主席像,您画过吗?答:我没画过,那画不好责任可重大。

问:当时是不得了的。

答:唉呀,那一阵的日子可不好过。

问:在学校,“文革”对艺术的冲击其实比什么都要重。

答:把石膏像砸碎,让“牛鬼蛇神”一人顶一块,敲着锣打着鼓,叫他们跑着转。

问:“文革”可是毁了不少字画文物。当时被打成“牛鬼蛇神”的教授有哪几位?答:就是那几个有名的,都进去了。

问:叶浅予肯定首当其冲?答:那是,郭味蕖和叶浅予的头都被打破了,翻着大口子,流着血,听说是外校小红卫兵打的。

问:在中国自古以来,欺师灭祖这是大罪啊,所以人人可以得而诛之,在社会上根本无法容身的。

答:当然是大罪。

问:叶浅予当时住在哪儿呢?答:他就住煤渣胡同,在协和医院的北面,挨着学校很近,几步就到了。

问:他们好像都住在那一带,李可染住大雅宝胡同。

答:他们住得都离学校很近,几步就到了,连叶浅予他们离得都不太远,条件都不怎么好。李苦禅先生就用一个大八仙桌做画案,他的大画都是在八仙桌上画的,后来,还收走了他一间房,把他的画室没收了。

问:画室没收了?答:他本来住的是两间,有一间屋,还弄出去了给别人,所以住得很挤。

问:这叫掺沙子。“文革”期间不少高级知识分子都被这么挤兑过,钱锺书杨绛就是例子。美院五六十年代影响最大的还是吴昌硕、齐白石这些人吧?答:齐白石还是主流,李可染、李苦禅都是齐白石的学生,那时影响也是很大的。

问:但是李可染画山水。齐白石的山水我认为有牡……答:是,齐白石的山水虽说有个人的风格,可还是味道少。他用像大写意花鸟画那样的方法画出来,粗,简。李可染主要是受西方的影响,受黄宾虹影响,有时候都挺黑,当中有一气眼。贾又福呢是学他,又变,又学龚贤、石鲁。画的有个人的面貌,学李苦禅很难跳出来,可是他跳出来了,就成功了。

问:我去年在美术馆看有个展览有贾又福的一幅画,上头就割了,换上后写的画题,很明显的痕迹,我猜他一定是后悔了,后悔当年字写的太难看,因为他现在的字还揉了一点章草的味道,就是能站的住了,至少比流行书风强。(笑)答:我原来的字也是不行,后来李先生说你先别画画了,先写字。那时各办公室的报纸全都让我写光了,专门练字,写了一两年的字。

问:我看您原来画的上面的题字还比较软。

答:是。过去的一些文人就是一笔好字,会写文章,画出来就高,在画上本身并不见得下多大功夫,那画出来就是文人画,字写得好随便画两笔,一题诗,这就是好画。所以我说写意画里面字占三分之二分量,画占三分之一分量。后来我专门研究字,这才能题上画去了。

问:单纯的字写得好其实也不行,还需要有文采。

答:这个字纯粹就是凭文采、悟性。专门写一手好字那是写账先生,其实写账先生很多,真正写出才华来那是得有悟性。画画的悟性你不能不承认,同是一件东西,人家就能悟出门道,你就不行,这也不在年龄大小、用的时间多少,有的画一辈子还是不行。

问:黄宾虹的每一张画基本上都有题跋,而且都是很好的。有的字都快看不见了,骨力还在。

答:要说大师,这才是大师呢,真正的大师。

问:黄宾虹也是在画上用了一辈子心血。他下的功夫更大,他搞古籍整理,画论画史,消遣就是认青铜器上、铜钱上的字,一辈子光认那些各种钟鼎文字。过去这属于小学,文字学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