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许鸿宾说许鸿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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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许鸿宾说(2)

可后来他家死了鸡,说是“鹤立鸡群”,他家的鸡养一窝死一窝,他们就说是这影壁闹的,于是把影壁拆了。我还给大队一个厂子里的大影壁画了一条龙,那条龙是水墨的,画得很生动,像在云雨里游着,就有人传说下雨时这条龙就没有了,晴天了就又有了,弄得人们都不敢上班了,他们就把这影壁也拆了,好多传说都传神了。

不过他说的我不相信,可能是下雨时雾气蒙蒙的,龙看不清楚,他们就说没有了。还有一次,在同学家里,我去作客,给他孩子画了一张蝈蝈,画完就挂在墙上,我们就到外厅说话去了。他家养了个大猫,很大,就扑向那个纸上的虫子,因为同学给猫喂过虫子,那个猫以为是个活蝈蝈在那上面趴着呢。后来,我们听到纸哗啦哗啦地响,一看那猫正一遍遍往上蹿呢。后来我试过,我画了蝉,铺在桌子上,抱上猫去看,猫就在那儿闹,真有这事。

问:您在家里读书的时候,功课怎么样呢?答:我语文好,数学一塌糊涂,在小学还行,从三年级跳到六年级以后就不行了。

问:三年级直接跳到六年级?答:直接跳的,隔了一年,因为我先上的私塾,后来又上的正式的小学,一上就是三年级,我们学校没有四年级,所以到了高小,那时叫完小,隔了一年,直接跳班,从三年级跳到六年级,别的都好说,就是数学接不上茬儿,初中以后我又直接考的大学。

问:也是跳过去的。

答:偏偏美院不考数学,我跟我父亲学的英语,英语能对话、能写日记,也教我背古文,背《古文观止》,他还给我讲《聊斋》的故事等等,所以我父亲是我的第一任启蒙老师,这基础就是他给打的,他很有耐心。

问:那时就看《聊斋》?答:看啊,不懂的地方他就给讲。我对《聊斋》很熟悉,那里面的人物我都可以从脚上画起,一直画到头顶。我画的仕女是传统的,有古代气质,有些现代人画的仕女是戏装的,是现代人的思想感情,现代人的戏装,不是古代人的气质,画李清照得画出李清照的气质来,画朱淑真得画出朱淑真的气质来。

问:都是按照这些书里的版画插图临的?答:也有版画也有珂罗版的仕女,我画的都是传统的,曹大家(音姑)啊,穆桂英啊。陈老莲的也学过,差不多古代仕女只要是我能见到的,都学,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画这些。我家的古画在“文革”抄家时,都被抄了。

问:以什么名目抄家呢?破“四旧”?,答:破“四旧”啊,旧书、旧纸就是四旧。只能念毛主席的书,除了《毛选》四卷之外,别的都是旧书,不能看,抄走就烧。连我的画、李苦禅等老师们给我画的画都被抄走烧了。

问:那算经了一劫。

答:是啊。有些人家里有我的画,怕人揭去了,就把画糊到了墙上,揭都揭不下来,最后还要用桐油油上,他们觉得那结实,当了墙围子了。问:墙围子您也画过吗?答:也画过呀,炕围子、小孩兜肚上的花,我都画,棺材头的图案我也画过,有什么画什么。

问:其实您小的时候相当于一个民间画工。

答:那时就是民间艺人,小画匠。问:这应该都是收钱的。

答:不收钱的。

问:不收钱?那么画影壁呢?北方的民居一进大门都是一堵影壁,对于画匠来说画影壁是个大工程。

答:也不收钱,管顿饭。画油布,给我舅爷家画油布是八九岁时,我母亲把油布用糨子浆了,压平了,用品(音)色儿染布的颜色画,很漂亮,画完后,吃糖稀,因为他有个糖坊,给我弄一小碗糖稀端来,我就高兴得不得了。(笑)问:其实这个环境也是对孩子画画的鼓励。

答:对,画油布画了不少呢。我不愿干农活儿,就喜欢画画,就这一个兴趣。父亲老问我:是干农活儿,还是画画?就是为了加深我的印象,要我必须画画。那时我的偶像就是齐白石,屋子里挂着他的大照片,就想走他的路,逮着猫画猫,逮着狗画狗,逮着虫画虫。那时没玩具,在农村就是玩虫子,什么蝈蝈、知了,那时虫也特别多,蚂蚁、蜻蜓都是一堆一堆的,闹起蝗灾来,满世界都是,乡亲们一起挖沟,一起用扫帚扫,堆一起埋在沟里。小孩子也逮着玩,玩完了就画,还解剖,把腿都弄下来,蚂蚱腿、蝈蝈腿都不一样,尤其大腿都不一样,有的细长,有的较粗,干变万化。现在都上农药,虫子少多了。

中学毕业教了几年学/开始用宣纸/《教师报》发表画作/《蝈蝈长卷》参加河北省画展/自学准备考美院/复试叶浅予主考/1960年到天津为荣宝斋画书签度荒/

孙克纲问:您在青县教过几年学?

答:中学毕业以后,我们学校给开了个保送上中央美院的信,我拿着信去了,可人家还没招生呢,只有附中招生,但我的岁数大了一岁,因此没上,就回来教学了。

问:教什么呢?答:教语文、美术和手工这三科。我从在青县教学的时候就开始用宣纸了。原来是用白报纸,自己造这个效果,是上面涂上水,然后再画,一下就洇起来,做出来就是宣纸的效果和感觉。看我的这幅《风雨之晨》,画的是一个小孩上学,披着口袋片,下雨天顶风冒雨去学校。这是用白报纸画的,画的时候,涂一层水再马上一画,效果和宣纸差不多。这是要动脑筋的,看这洇出来的地方,人物的脸,这些地方都是加了水的,感觉就是在下雨呢。这画是1958年画的,后来发表在《教师报》上。这是我第一张发表的作品。

问:那怎么会再退给您呢?这幅画上的折痕明显是寄来寄去造成的。

答:我管他要,就又给我寄回来了。当时给了十块钱的稿费。那时的十块钱还是不少的。

问:您在上中央美院之前已经有作品参加了河北省画展。答:是。我画的是《蝈蝈长卷》,那是河北省迎国庆十周年办的比较隆重的大型展览。那时我在青县学校教书,河北省会还在天津。我把作品寄去了。画画就是在家里,逮的虫,画了几十个蝈蝈,各种姿势都有,不重样。我喜欢草虫,见天玩。我小时候就是这样,玩儿泥巴,逮虫子,没有玩具。在教学时,我就用功了,看历史、看画论,学外语、艺术概论,教了四年,学了四年,自修了文化课,这么着四年后又去考了。

问:当时美院招生很严格吧?答:一个年级也没几个学生,招生简章上明确说是培养专家,相当严格。

问:是怎么考的?答:考的时候很简单,那个时候没想到能考上,因为人家附中上四年,就是培养的后备军,我这算什么?一个农村的,拿着个破砚台盖儿去考场,那时候,还没墨汁呢,就是有也舍不得买,拿个砚台盖儿是为了轻巧,再拿一块墨,那时有了马利色儿了,拿着点马利色儿,就这点家当,拿着就去考了。一开始交作品,交了几张,就是我那《蝈蝈长卷》,参加过河北省国庆十周年展览,画的都是蝈蝈,几十个。同时,还有发表在《教师报》的《风雨之晨》,这么几张交上去,返回来的通知说可以复试,于是就去复试。头一场考的是写生,放上一盆美人蕉,要用国画技法把它画下来。那是俗套子,那时我的国画已经像回事了,几笔就画出来了,第一个交的卷。那时候李斛先生监场,跟宗其香两个人就咬耳朵,我看我周围的人画得都不如我,我的心里就有底了。创作科目考了三个题,一个是“人民公社好”,一个是“新人新事”,另一个是“夏”。我考虑我是画花鸟的,这个“夏”可以作文章,这个主题,考生们有画荷花的,有画虾的。我想我不画这些俗套子,我要画个玉米,一个玉米上落着个蝈蝈,上头飞着蝴蝶,也是夏天的景色。那张画纸上边打着号码,这是试卷,只此一张,画坏了就完了。我看到别人也有画坏了的,把画纸翻过来再画。创作科目我也是第一个交的卷子。

问:宣纸不能翻过来画。

答:对,只能一笔下去,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不能描,他再翻过来画那还行?我一看超过我的还没有,心里就有八成底了。晚上临睡觉时,考生们聊起来,都说自己是哪儿哪儿毕业的。人家瞧不起咱,咱又是农村去的,他们说你这还考中央美院?你附中都没上。

问:背景差一点。

答:但我不泄气,我心里想,不管你什么毕业,你的画不行,还瞧不起我?我穿的不好,也没上过附中,人家都上了四年,素描、素写都系统学过,我只是自己在乡下练习过。可是这又沾了光了,因为我画得比较熟,他们只是素描、速写。

问:参加美展,就算是有正式作品了,还在报刊上发表画作。

答:不过我都是写生的东西,拿着铅笔就勾,看见什么画什么。参加十年美展的那个作品,那也是写生啊,看着真蝈蝈画的,各种姿态又都不一样,下面的、反面的、侧面的,从上往下看,从下往上看,不经过写生就画不出那么多来啊。

问:您第一次参加河北省画展靠的是蝈蝈,考中央美院又是靠的蝈蝈,真是和蝈蝈有缘啊。您当年画长卷是用宣纸画的吗?县里能买到吗?答:是宣纸。不过那时候县里买不到宣纸,得到天津去买。那时的宣纸还好使,你看现在的,都使不了。

问:对,现在好多宣纸的料都不对了。

答:是,安徽几十个厂子就是红星一个厂子还行。现在有好多假的。

问:泾县那里有位给李可染做宣纸的老先生。我去年去过一次,跟他聊,老先生叫朱乃空,说李可染那个师牛堂的纸都是他给专门定做的。他现在自己搞了个小厂,几十个人,做的东西特地道,可是竞争不过假的。他给一些画家定做纸,我见到有冯大中定做的五百刀正在切边,宣纸上有水印暗记。五百刀纸的价钱是十万块,可这十万块也是利很薄的。

要提前两年备料,檀皮需要在山上晒一年。他说这根本不赚钱,主要是与那些画家关系好,帮忙吧。要真正赚钱他说得一千刀以上。可有哪个画家去买一两千刀纸呢?用不完的。他讲,现在好多厂的料都是假的,他那里还确实是真的。我参观了这家厂,每个车间每个流程都看了一遍。

答:五百刀也用不完,现在我的这个纸就用不完。我这个还是人家给送了点真的红星宣纸来。都有特殊包装,有防伪标志,朋友给办的。

问:他们今年新出的纸换了包装,今年红星普调了一次价格,都涨价了。现在宣纸市场也是鱼龙混杂。

答:现在这个宣纸技术都让日本学了去,我们连颜色都没有人家做的精致。自己就是图便宜,粗制滥造和别的商品一样,好技术都让人学去了。

问:文房四宝都是日本韩国的越来越精致。

答:国内的文房四宝越来越粗糙。

问:您考美院时年纪已经不小了。

答:报名考美院时我二十多岁,面试的时候,我是第一个,懵着就进去了。进去后那些老教授们:蒋兆和、叶浅予、李苦禅等坐了一排,屋里挂满了画,有徐悲鸿的,还有岭南派高奇峰的,还有齐白石的、黄宾虹的等等这些名家的,让分析,画好,好在什么地方?你喜欢哪里?那都是熟套子,我就说吧。有一个老头,黑胡子,挺精神,眼睛特别犀利,就是叶浅予。他问我:你为什么要上我们这个学校。又问:你为什么还要报考戏曲学院。我说戏曲学院是我的第二个志愿,如果中央美院考不上,还能有个机会。最后我两个都被录取了。当时叶浅予看了我的“草虫画”就说,这个学生我录取了(那时是专家录取)。因为他是大家,哪个人可以成才,看一眼便知。

后来有一个拍他的电视片,说他的眼睛特别厉害,特别深,那么一瞪,就把人看穿了。那时候他还是小黑胡,精神。解放前的《王先生》就是他画的。他是画漫画的。

问:画漫画出的大名。中国现当代一大批画家都是漫画出身,比如黄苗子、黄永玉等等。您在去到中央美院之前没有和专业的美术圈里的人接触过吗?答:找过。有个叫李昆朴的,我去美协见到过他。还有孙克纲,当时还比较年轻,我去的时候他正画画,别人介绍说这是孙克纲,我直接找到他,并不认识他,拿着画就去找他提意见。

问:当时您到天津只是见了这些画家吗?答:我到天津主要是为了画书签,画明信片。挨饿的那年,1960年自然灾害,考上学之后家里老是吃糠咽菜,家里人说到天津去看看吧,我就拿了十块钱到了天津,花完了就没辙了。住在一个旅店里,跟我老丈人在一起,他在天津做买卖,打铁活,做玩具什么的。我上荣宝斋转了转,我看那里摆的有书签,我问他们要这个吗,我是个画家,可以画。

他们说你画几张拿来看看。我就画的草虫,张张有草虫,人家见了就收了。我的草虫就是通过画书签、画贺年片出了名的。

书签十张一套,贺年卡也是十张一套。那时的贺年卡很小,买的卡片纸,画猫逗蝈蝈什么的,把那个蝈蝈画得像大米粒一样大,全模全样都有,小须子那么点儿,特别受欢迎。荣宝斋有多少收多少,一收就是几千张,我一天可以画上一百张。一开始一张卖八毛,后来是一块。那时候五块钱可以买一斤胡萝卜。虽说每张卖不了多少钱,但是因为我画得快,多了也还有点收入。弄一张图画纸,拿削铅笔的刀子裁开,用锥子扎眼儿,拴穗头。原来使钉子锥的窟窿,那不好看,不规则。我见到有人交货就问人家,你这个孔这么圆是怎么弄的,他说是打眼机,我这才买打眼机。直到我去了中央美院上学了,天津的还和我联系,要我画三千张。我说我上学了,没时间画了。就靠画书签和明信片,1960年后我没再挨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