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国青年100种生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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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在忧伤的雨天歌唱

回到村庄,一切都那么熟悉,农民在充沛的阳光里间苗锄草,虫子躲在洞穴里唱歌,水泵向韭菜地喷水,枝头的麻雀议论家事……我的心里充满喜悦。回来当晚,母亲坐在那把吱呀响的板凳上说:“你的学费成问题了,你们父子俩跟你老叔一起到北京找个事儿吧。”

出发的那天,我扛着用化肥袋装的行李,三人到县城,倒了三次车才到目的地——电子学院。几排简易工房都被水泡着,我们踩着高出水面的砖头,找了块稀罕的干燥空地,进了屋。

屋里很暗,没有窗户,两个小电灯光如黄豆,花蚊子围着乱飞。

钢管串起来再铺上粗木板,就是床了,都是上下铺,过道不到80厘米。工人干活儿去了,屋里乱七八糟地堆着被子、脸盆,就这屋,还是老叔照顾的,毕竟他是小包工头。

东边有间干净小屋,标着“主任室”的字样。老叔又带我们进去,对里面的男人恭敬地说,这是我亲戚,侄子还是大学生呢……主任听了干笑,我的脸烧得慌。

第一夜挺难受的。60多个人,多半都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在一个屋里睡觉,什么脏话都敢说,尽是和性有关的下流词儿,听得我直在心里骂不知羞耻。

第二天中午,我到理发店剃了个光头,就在街上找上网的地儿:才报考了国家的计算机二级考试,教材随身带着呢。《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可以边打工边学习,我肯定也成。每天吃完饭,天已漆黑,我就七转八弯地找到主楼,在那盏高亮的氖气灯下看书。书翻开了,人却魂不守舍:新楼房都基本完工了,9月一开学就要全部投入使用。

这些高大的建筑,冷冰冰地矗立在夜里,全然不会感谢身边的建筑工,那些从农村的旮旯里赶来做工的人,尽管它们的每一片瓷砖,都曾有一双手精心地粘贴,每一根钢筋都曾有一双手耐心地捆绑。

记得一个四川的小伙子说过,他14岁开始学捆钢筋,9年了,北京新建的大楼他几乎都去过。我问他每月工资,他说500多块,我说不对呀,我们村的钢筋工每月1000多块,还是你的技术不成吧!他有点火了:“别的不敢说,就捆钢筋,我在全北京数一数二!不信咱当场比试!”说着他竟神色黯然,“就这500块还难挣呢!当地人在北京工地自然有靠山,老板少给、不给钱,可以去他家闹,可我们这些偏远地区的,背井离乡的,1分钱拿不到也没有办法。”

工头拖欠工资是不少见。有个湖北人,老婆猝死,他急着结账回去,老板不答应,还恶骂了一顿。那男人老泪纵横的,抖抖嗦嗦从兜里掏出信来,老板却不屑一顾:“我见得多了,还有说大水淹死一家的呢!你以为我傻×什么都信!你要不干,卷被窝走人……”

尊严,这个时候谈尊严是多么可笑。不说这工地上,就是我读书的学校,有的同学也把民工叫盲流,见之嗤之以鼻……总是有人活在底层,总是有人高高在上,这也许无法改变,但为什么一定要存在羞辱和奴役!

就连民工自己,也在外界鄙夷的眼神里越活越小。

临街不远有个娱乐城,进大门有个露天小广场,可以唱卡拉oK。

有次我和几个年轻工友路过时,他们一脸羡慕。每天完工,谁不端着饭盒吼两嗓子呢,我拉他们进去,唱首歌才两块钱,算我请客!他们直往后缩,扭捏得很,说,那不是咱进去的地方。我只好一个人进去,点了两首歌,一首是王杰的《英雄泪》,一首是周华健的《朋友》。唱歌的时候,我的工友们就蹲在大门口朝这边看,听我唱完就非常热烈地鼓掌,当时,我真的想哭。他们每晚聊聊女人又有什么了不起?那也许就是他们唯一的消遣了。

其实每次上街,工友都挑最干净整洁的衣服,可他们就是有顾忌,认为街头小摊才是自个的天地。有些工友,固执地坚守某条界线,暗自给人划分等级。他们在有身份权势的人面前自卑胆怯,学会讨好和谄媚,而对于更弱的弱者,也学会趾高气扬颐指气使。街上碰到乞丐,他们嘲笑,偶尔还乱扔东西;工地上大工们虐待小工,咱这小组因为我是小包工头的侄儿才不敢碰,有啥事都让一四川小工去干。

但这能怪他们吗?天天耳濡目染能不变色?每天都在发生一些事情,每天我捧着那本计算机教材,总无心去读,停留在相同的一页。

主体楼验收那天,甲方来了人,一位工程师带着几个穿着干净得如同刚出洗衣机的人。老叔俯在我耳边说,那个工程师咱早打点好了,就用工地现成的材料,给他在郊区盖了一座价值五六十万的小别墅呢,今天不过走走形式;可工友们都不知道,端着水盆从12层的楼顶,认真仔细地擦到楼底门厅,想把自己修起来的大楼,漂漂亮亮地交出去。

过两天我们就离开工地了,卷着铺盖,坐上一辆大卡车。天正下大雨,二十几个人蒙着一块大塑料布,挤在敞篷车里,就拿行李当板凳。城市新建起了一群高大的建筑,但乡下人终归要回到乡下,带回去的,不过是怀里那点儿辛苦钱。

雨越下越大,年轻的工友们却那样兴致盎然,和着雨声,唱起了乡音浓重的流行歌曲。这歌声穿破雨帘,回荡在那个并不轻松的夏天,也至今回荡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