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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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毁家诗纪(1)

§§§第一章 家国的陷落

七七事变刚刚爆发,王映霞极不放心杭州的母亲与两个儿子,也放心不下那新建的“风雨茅庐”,母女之情,舐犊情深,可想而知。王映霞尽管与郁达夫在福州同住三个月,但终究不习惯福州的生活。她关心娘家、孩子完全无可指责。郁达夫当时并不愿意让妻子走,但是他留不住。妻子的理由很充分,她要便道上海,向北新收取版税,版税是他们一家生活的主要来源,郁达夫早已将版税赠与妻子。王映霞的这一步的确是做对了。何况与她母子同走的有陈仪主席的大女儿陈文瑛等。

郁达夫虽然不太放心,但只能依依而别。

相别之后,他们颇有书信往来,尽管当时战事尚未到华中,但风声鹤唳,也颇紧急。王映霞尽管不相信战争会长期胶着,但由于亲朋支离,也觉老大心惊,写信向郁达夫讨教安家的办法,郁达夫当时一方面写信安慰她,一方面劝她可以暂避富阳。富阳有他最可靠的亲人郁浩——养吾二兄。

七月底,郁达夫因迎接郭沫若到沪,八月上旬便道杭州,情况还不着急。可当郁达夫再度去沪赴闽,因台风与“八·一三”事变,在宁波上岸,而这时的杭州,风声已紧,王映霞已是束手无策。郁达夫的到来,使妻子放下了一颗高高吊起的心。中日在淞沪会战,自然波及整个江浙,每日从上海撤出的难民成千上万。杭州上海不过半日行程,王映霞自然十分惊惶。

郁达夫当然知道时局的严重性,中国的北战场告急,东战场近在咫尺,而自己又不得不回到八闽服务,在家的又仅仅是岳母、娇妻、弱子,他也差不多是仰天长叹、五内俱焚。他带上妻子,一起上了富阳,他当时还没有料想到这杭州、富阳会在短期内就会陷落,长期落人日本帝国的铁蹄之下。他与妻子同去富阳,去见母亲,委托二兄为她寻找住处,暂时迁居富阳老家。在这富阳老家,有郁达夫最最亲近的二哥养吾,还有年过七十的老母,可以帮忙。他们的打算本不错,富阳是多山带河的地方,再退可以进入山区井径、环山,以及昌化、于潜等地避难;进一步还可以退到金华、衢州、丽水一线。如果战事太平了,他们可以立即回到杭州,郁达夫想得人情人理,与养吾、王映霞一起看了富阳的祖屋与一个郑姓的新建之宅,这朋友愿意借给他们一家居住,于是他们准备合家迁居在这富春江上。王映霞也还满意,虽然比不上风雨茅庐的洋房,但总因非常时期,痛下决心。郁达夫因上峰催促紧急,只在富阳草草住了半夜,第二天一早即与妻子、娘亲、兄弟依依惜别,星夜从富阳出发,从陆路经严州、金华、江山,过仙霞岭,进入浦城,回返福州……

一这是郁达夫最后一次回到生养他的家乡。时间正是中元后的夜晚。在富春城里他最后一次听那从小习惯了的涛声,江声盈耳。夜晚,他一个人来到江边的渡口。正是圆月当空。那一天,郁达夫与兄弟大醉一场,伤感时事。当天经过建德时他留下了一首诗:

中元后夜醉江城,

行过严关未解程。

寂寞渡头人独立,

满天明月看潮生。

郁达夫回到八闽,王映霞的心沉甸甸的,她对郁达夫满肚子的怨气,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做丈夫的两手一甩上了征途,留下一个没有男子汉只有弱妇幼子的家,这算什么本事?但王映霞毕竟是王映霞,十年的家庭主妇生活,使她成熟了,办事决断,处世不惊。与郁达夫这十年来,她有诸多的不满意,但那也仅仅是不满意而已。自己也是大家闺秀,但嫁给郁达夫的十年来,总觉得不安于生活,在上海时期还能互相厮守,可近年来为了生活不得不忍受长期分离,但她毕竟在社交方面落落大方,凭郁达夫的名声与自己的美貌好客,在杭州的确结交了一批官宦人家。王映霞回杭州与母亲一商量,并从杭州市长周企虞处借了一辆汽车,把家里的一些生活用具,连同母亲、孩子一行浩浩荡荡,都运到富阳祖居附近的郑姓朋友家里住了下来。

王映霞是个交际颇为大方的女子,在这一个方面,她深受乃祖王二南先生与丈夫郁达夫的影响。如果说当年在上海时王映霞仅仅是一个初出世面的少女,是一朵出水芙蓉,娇羞俊美,使郁达夫爱怜万分,难以割舍;那么现在移家杭州之后,当年的小女子,如今已是成熟大方,历练,与上海时代的她判若两人。

王映霞的历练,与郁达夫密切相关。郁达夫忙于创作又不屑于与在朝的达官贵人相交往,与人交往带有自己鲜明的个性,有时也是无可奈何。二次安庆逃回杭州,是王映霞后来与兄弟专程前往安庆大学索回一个学期的工资与行李;沪上的版税往往是王映霞单刀赴会,一力成功;风雨茅庐的筹划、购地、设计、上梁、油漆,都是由太太出面运作而成。而且在房屋落成之后,在界墙上留“王旭界”的刻石,其老练可想而知。王映霞当然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她充分利用丈夫的名声,丈夫独特的地位,开展了多角度的社交。凭一个作家的声誉,凭一位才貌双全的少妇的魅力,她竞做到无往而不胜。郁达夫在一九三五年的那一段时间,震慑于社交,无法从事专注的创作,断绝新的经济来源;他的家庭客观上成了一个非正式的文化沙龙,三教九流的附庸风雅的文人、官员、绅士、商人都成为座上宾,喝酒谈诗;还要礼尚往来,给人面子。郁达夫作为一个多产而且勤奋的作家,一个自由撰稿人,散漫惯了的文人,有苦难言。他只得徜徉于山水之间。为避开那些凡庸的社交,他才长游八闽。也正是这个时候,王映霞在杭州却更加活跃,风雨茅庐的建成,没有给郁达夫带来任何实质的好处,却使贵宾们有了一个新的社交、场所,风雨茅庐是杭州别出心裁的洋房建筑,加上女主人的好客,书房丰富的藏书,那是一个好去处,精明漂亮的主妇,形如一名高雅的交际花。来宾中自然有郁达夫各式各样的朋友,有杭州市长周企虞、《东南日报》社长胡健中、公安局长赵龙文、省财政厅长程远帆……,还有一个就是浙江省党部书记长、教育厅长许绍棣。

教育厅长许绍棣其人本为左翼文人所不齿,年纪不大,却是个老于世故的政客。正是他当年鼓动省党部的人在左联成立之初,呈请南京政府通缉“堕落文人”鲁迅等一干人,郁达夫当时也赫然在黑名单中。

也正是许绍棣卖身投靠,为南京方面所倚重,屡次被推为当局的国大代表、省党部七人委员、教育厅长等要职。鲁迅先生生前曾多次痛斥这条警犬。对其为人郁达夫也大大的不以为然。鲁迅先生在别后的赠诗中已讽示郁达夫,达夫也是心有警觉的。只是王映霞之为人与郁达夫的看法相去甚远,她当然不知道许绍棣之为人如何。那种处处小心翼翼、事事客套多礼的做法,那种做事做作大方,殷勤的处事方式,能够使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避若鬼神,却会使一个妙龄少妇痴情,上当,视为知音,不小心就会马失前蹄……

许绍棣因为郁达夫一家迁居杭州,居然一改当年要通缉左联文人的做法,成为郁达夫家的座上宾,通家往来。郁达夫单身离杭赴闽,家里只剩下三个儿子、一个老岳母、外加一个女仆,许绍棣也会常常光临风雨茅庐。王映霞之为人,落落大方,更加上她对许某人的处世并不知情,何况人家官运亨通,官居教育厅长、省政府委员,自是使风雨茅庐蓬荜生辉。郁达夫不比许绍棣,他即使身居杭城,也要写作,要谋生。老夫老妻,早已缺乏了那种妙趣横生的处世方式。他办事太认真,认真到万事令妻子憎嫌。许绍棣是官场人,有才而缺德,讲起故事与日常生活来,风趣幽默,令人百听不厌。王映霞一点也不讨厌他。何况许绍棣还能写一手很好的毛笔字,可以写很好的诗文呢?王映霞正是把他当做郁达夫的好友来看的。

就凭着这一层关系,许绍棣常常来往于风雨茅庐,他有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当然也有永远讲不完的时事资讯。生活上他也并不欺瞒这位友人的妻子,她在一九三六年就知道,他的妻子得了一种严重的疾病,曾请遍杭州、上海的名医,久病难愈。许绍棣一副对妻子关爱的样子,使他的妻子大大为之感动,请医生为之打针,以求“安乐死”,早离苦海,这也使王映霞十分感动,后来许夫人辞世,还令王映霞流下不少的眼泪。

八月底,王映霞只留下女仆关照风雨茅庐,她自己用市长的汽车带了最关紧要的行李物件,与老母、儿子一起避居富阳的春江路。王映霞只以为“八-一三”事变也会像五年前的“一·二八”抗战一样或者当年江浙军阀混战一样,很快就会过去。所以丝毫没有做长远打算。把郁达夫终生化了血本收藏起来的书籍、字画、金石拓本一切都纹丝不动,留在风雨茅庐中,化为乌有!

王映霞居住在富春路上的两间新造的房子里,那是郁达夫的朋友的房屋。但她感到孤寂无助,只有二兄常来看望她们,她的心中非常焦灼。她一方面给丈夫写信,求取安慰;另一方面,她也写信给杭州的许绍棣他们,询问战时的形势等等。许绍棣也常常写信给富阳的王映霞,那些书信许多人看到过,看上去十分平淡,无非是战时形势一类,一个忙于抗战大事的浙省行政首脑,当然也可以给这位友人的妻子写写信……

外人可不懂啦,作为一个党国的要员,在这戎马倥偬的非常时期,怎么能有这样的闲暇,有叙话家常的闲情逸致,那只能是一种不可言传的心境,以致达夫的一些朋友来闽,都有闲话进入达夫的耳畔。王映霞与许绍棣的.‘‘友情”,就是王映霞她自己在一九三九年《大风周词》上也供认不讳。

由于淞沪会战,仅仅半日行程的杭州处在危险之中。日本国的飞机不断飞临杭州和附近乡村,浙东浙北的上空。浙江省政府一退再退,先是把机关搬到金华,复又搬到永康方岩,之后又搬到丽水、云和,日军所过到处是杀人放火,惨不忍睹,就是学校也陆续搬到丽水专区所属各县,那一边由于地处山区,还是战外的桃源世界呢!

王映霞将合家妇孺搬到富阳,这富阳乃属连绵的群山,在日军入侵杭州之前,这里无疑是难民汹涌,浙北一带有亲戚的陆续到来。因为这里有先天的条件,进可以继续进入临安、分水、寿昌、于潜、桐庐等更为山区的县份,也可以深入到严州、金华、丽水、衢州等山区;敌氛一退,可以立马渡江东下,或车或船回返杭州,这一段时间,富阳早已住满了难民。

王映霞虽然与母亲、孩子住在一起,可是她的情绪很低落,她的心里直抱怨郁达夫。富阳的条件,跟杭州的风雨茅庐相比,自然是差多了,她显得前所未有的落寞。在这里她也是难民,尽管这里是郁达夫的老家,这里有郁达夫童年时期的足迹,她只关心她自己一家老小的安全。她在这里常常看到达夫的前妻孙荃,那是一个穿着素朴,整日念经茹素的中年妇女了。还有她常常见到的是达夫年老的母亲陆氏已是七十有二的高龄了,婆婆还非常健康,可是她觉得与她并不好相处。王映霞相处得较好的是达夫的二哥浩兄,这是全家中与郁达夫最亲近的人,同胞手足情深。这位兄长为人热情,王映霞遇到困难有求必应,王映霞在此安居了一个多月,虽然心中焦躁,但由于乱世在前,也相安无事。

后来她觉得这富阳也不安全不保险了,郁养吾决定把他们的一家搬到富春江南岸的环山去居住,问她是否同行。王映霞十分焦急,于是只得与二哥一起把这家搬到环山去,住到环山叶家。环山叶家是达夫的至亲,原是达夫的姐夫家。达夫有个姐姐,幼年里抱养到环山叶家,但年纪轻轻就病故了,这忠厚的叶家一直与郁家通家往来。王映霞,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担当重任,那种辛苦自非是一般人所可比拟的……。一家人基本都搬出了富阳城里,只有郁达夫的母亲陆氏,绝对不肯离开这富阳老家,她认为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大大的作家,一个是沪上的大法官,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她在松筠别墅中准备了几个月的生活用品,粮食酒菜等,请了一个老太婆做伴,就住在鹳山的松筠别墅里。

就在郁达夫忙于在福州组织救亡协会之时,王映霞也担任了一个弱女子所难以担当的责任重担。那正是郁达夫所忽略和鞭长莫及的。

这时王映霞还一心等待,希望郁达夫忽然从福建来到富阳,把这一个家接到福建永安,那时福建省政府也已把部分机关从闽江口的福州迁移到多山的小县城去了。在这乱世,、夫妻能在一起该有多好?王映霞写信给她的丈夫,可是渺如黄鹤,郁达夫连个回信也没有。王映霞深怪他的“薄悻”,她也给金华的省政府的朋友写信,省财政厅、建设厅、民政厅、教育厅长官都是熟人,尤其是财政厅长程远帆与教育厅长许绍棣……

战争的风声越来越紧,民间到处流传着日本军阀、将军、兵士惨无人道、残害无辜、杀人放火的斑斑暴行。日本的飞机经常在城乡轮番轰炸,浙北一带已是满目焦土,日本的战犯们越来越疯狂了!

淞沪战场胶着三个月,完全打破了战争狂人们“三个月灭亡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