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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原始的音符 (3)

它看到了主人的目光,红红的,闪闪的,似乎还有点儿泪花。他突然“呼噜呼噜”地笑着站起来,一脸毛扎扎的胡须都在抖动。他像突然间得了神经病,就像那次他的女人死时一样,又哭又笑。白驹看着他的脸,害怕地“吱吱”叫了几声,还摇摇尾巴。它真怕主人会神经失常,你还有儿子在家呀!万一你疯了,谁来照应你的儿子?主人,主人!你怎么啦?白驹真想大声喊,但头疼欲裂,眼冒金花。它痛苦极了,痛苦自己不能给主人一点安慰。

忽然,主人止住笑,还抹了一下泪花,往旁边招招手:“喂!伙计,过来吧。这畜生不能动弹啦!”

他在招呼谁呢?白驹艰难地扭转头,是狗屠!那个被自己撕得衣衫褴褛的家伙!他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十分警惕地拿着铁鞭,另一只手拿根绳子……怎么!主人把我卖了吗?那么,刚才那一下,是主人打的啦?这怎么——可能呢?!

白驹困惑而又惶恐地挣动了几下身子,又重新向主人求救。主人一点可怜自己的意思也没有,刚才和蔼的神态不见了,面目一下子狰狞起来。他一只手藏在身后,另一只手向狗屠伸去:“伙计!这条狗有八十斤呢!”狗屠狡猾地笑了笑,露出一嘴黄牙,大大咧咧地回道:“放心,不会亏待你的!就凭刚才它咬我那一阵,任你什么价钱,我也要买走它!”说着,恶狠狠地弯下腰就要捆绑。

白驹急了。它知道卖给狗屠意味着什么。狗屠刚把手伸下来,白驹的利牙立刻从上面拉出一缕血,鲜红!狗屠猝不及防,“嗷”一声,摇着手,像火烫一样往后退。白驹知道依靠主人是不行了。它奋力挣扎了几下,竟站了起来。可四条腿直打晃,像被人抽了筋。白驹忍住脑袋的剧疼,不让自己倒下。它知道一倒下就完了。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向狗屠进攻,若在平时,哼!——可现在必须逃跑,先跑开再说。过后,主人也许会后悔的。他常外出,还需要自己看家。

白驹一边低沉地吼叫着,向狗屠示威,一边吃力地迈出四蹄,一步、两步、三步……狗屠连连后退。白驹的低吼也越来越凶,浑身的毛都耸起来。它从来还没有这么发怒过。因为它要逃离死神!

但就在这时,突然背后又来了一下!仍然是打在头上:“砰——!”像打烂了一只西瓜。白驹在真正昏过去之前,还来得及判断,这一棒来自身后,来自主人!就是说,他已决心置自己于死地了!它想扭转头看看主人,看看他为什么这样狠心。可是不行了。一阵颤抖,一阵恶心,它一下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像一盏油灯突然吹熄,它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个没有上下,没有边际的空间。在这空间里,有许多破碎的飞旋的光点,太阳和月亮被什么打碎了;不,像每年正月初七送火神,孩子们手头的火把在夜风中飞蹿的火星,自己跟在后头,又跑到前头,一路撒欢,一路“汪汪汪!……”快活地叫唤。……然而,又似乎都不是,自己一点也不快活,脑袋一阵阵发疼发胀。

……“吱——嘎!吱——嘎!……”这是什么声音?还有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呜咽,声音那么熟悉……唔,是狗们的声音;那“吱——嘎”的单调的音响,是独轮土车子的叫声。

白驹醒过来了。它想了想,终于明白自己是在路上。狗屠正推着自己和自己的同类归返。他是满载而归了。单靠车子沉重的叫声也能听出来。它打量了一下,共有七八条。最小的一条不过十来斤,看它稚气的胆小的样子,至多只有三个月!

白驹愤怒得睁大了眼。它想回忆一下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怎么会失去自由的,狗和人究竟有什么区别。可它很快就意识到,现在不是时候,土车子“吱嘎吱嘎”的尖叫声,正一步步把自己推向死亡!自己才只有四岁,就这么完了吗?

它可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去年秋后,邻家剥了一条黄狗。白驹听到几声惨叫,急忙跑过去看。黄狗已被击昏,不一会被吊到一棵树上,一刀下去,肚皮划开了,流着殷红殷红的血。狗皮被撕下来,身子还一动一动的。白驹发怒地叫起来,立刻被人赶开。它掉头回家了,为此难过了几天。那时,它只恨那家的主人。现在呢?人都是一样的,都不是东西!

白驹是聪明的。它准备逃走,可是决不叫唤,也不呻吟,只把眼微微眯缝成一条,悄悄打量狗屠。他已经有些累了,步履蹒跚,仍在不停地走。天色已晚,他急着赶回家去,并没有注意车上。所有的狗都被拴着,他放心得很。

白驹动了动,试探一下绳子的力量,很紧。前后腿和嘴上都用绳子捆着,似乎扎到肉里去了。车子每颠动一下,都会感到疼痛,都会引起狗们的一阵挣扎和骚动。白驹被压在最下面。狗屠看它个头大,又凶猛,才特别这么安置的,却没有想到,反给白驹做手脚带来了便利。

白驹感到前腿下有一个特别尖利的东西。它希望那是一枚钉头,它动了一下,果然看见一枚发锈的钉头,露出一点尖。它一阵窃喜,吃力地把绑着的前腿伸过去,在钉头上来回磨擦起来:“铮——!铮——!……”绷紧的绳索发出清脆的弦声。这弦声刚好被车轮的吱嘎声淹没了。但它仍是非常谨慎,磨几下停一停,尽量和着车轮滚动的节拍。如果万一被发觉,一切都完蛋了。

很快,前腿的绳子断开了,血流一下子冲进下肢的血管,两条前腿完全麻木了。它抑制住狂喜,依照原样儿伏着不动,静静地休息着,盘算下一步的打算。

“吱嘎——吱嘎——……”车子仍在滚动,却明显地慢多了。天色渐渐黑下来,两旁的树木挺着干硬的躯体,毫无表情地站立着。这些树木因为被饥饿的人们剥去外皮,大多已经死去。远处的村庄、田野已经模糊不清。残破的古黄河大堤横亘东西,如同黑黝黝的山脊,透着荒凉和阴森。狗屠经过长途跋涉,已经十分疲惫。这家伙太胖,实在走不动了,于是放下车子,准备歇歇再走。

白驹估计,离狗屠的家不会太远了,应当抓紧时间逃走。它活动了一下前肢,已经不再酸麻。嘴和后腿仍然捆着。这都不碍事的。只要前边两条腿松开,后腿捆着一样逃跑。而且也来不及弄断后腿的绳子了。狗屠正从上至下检查狗们被捆绑的情况,有些松动的,重新扎紧。车上一阵骚动,几只狗在白驹身上滚来滚去。趁这混乱的当儿,白驹前爪抓住车子,腰身一缩一挺,整个身体已经从重压下抽出来。

狗屠发现了!立刻双手扑下来,想捉住白驹的前腿。然而晚了。白驹含糊不清地吼了一声,猛一跃蹿下车子,打一个滚,又一跃而起,飞也似的逃窜了!狗屠拔步就追,一边大声喊叫:“站住!——畜生——站住——往哪里跑?——妈的!”

白驹听他在后头笨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喊叫声也渐渐听不到了。它不顾一切地往前飞逃,越过沟渠,越过田埂,越过一片树林,进入一片茂密的茅草地,又继续往前跑去。它摔了几跤,但几乎没耽误什么事,又弹起来重新奔逃……

三、潜伏、反思。古老的故事

这是一片丘陵样的荒沙岗子,沙岗像小山包一样,一座连着一座。沙岗上长满了酸枣、刺槐和野蔷薇,沙岗和沙岗间,是一片片茅草,几乎看不见地皮。北边是一段废黄河堤,有三四里长,堤上是野树林,杨、柳、柏、槐,什么树都有。因为缺少修理,全都长得枝枝杈杈,如果不带着砍刀,人很难从里头穿行。南边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芦苇荡,野苇长得很茂盛,很粗壮,密得像一堵墙,风吹过,发出雄壮的“簌簌”声。再往里去,是一片一片的蒲子草,下面的浅水在阳光下泛着泡沫,发出一股恶浊的腐草味。河心那里,是极宽阔的一方水域,都是经年累月积存下来的,一群群水鸭、鱼鹰在里头嬉戏,不时有“嘎嘎”的大叫声。

这一带地方,距最近的村庄也有二十里,除了繁茂的树木、草莽,还有各种野生动物。这是一块自由的大地。白驹藏在这里已经三天了。它倒不是怕狗屠的追捕。那天晚上,狗屠追了不过百十步,就找不见它了。他无法找到白驹,也不敢愣追。他懂得一条死里逃生的狗的厉害。从他手上跑掉狗的事虽不多,却也不稀罕,他吃过逃狗的苦头。现在逃跑的是白驹,他就更为胆怯。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一个人和白驹搏斗,自已决不是对手。但他又感到晦气和恼火,不甘心地追了一程,只好返回。当晚回到家,他甚至没敢告诉任何人。那是很丢人的事。

白驹成了野狗。

那晚,它躲在草丛里,确信已经彻底摆脱狗屠的追赶时,白驹卧了下来。这时,它才来得及把嘴上的绳子扒断,接着又用牙齿咬开了后腿的绳索。那是很容易的事。它有尖利的虎牙,只用两三下,就切割开了。它卧在那里,浑身颤栗,因为紧张,也因为死里逃生的喜悦。这一刻,白驹的脑子里十分空茫,只感到极度的疲倦,浑身软软的。它用舌头舔净嘴周围的血沫,四肢仍然很疼。它静静地卧着,无所事事、无所思想地卧着。渐渐地,它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失落。当夜的颜色和声音完全将它包围时,它又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白驹第一次失去了主人,失去了精神的依托。

风声萧萧,茅草在没完没了地抖动,这景象感染了它,白驹也抖动起来。它瞪着火亮的眼睛,四只蹄爪抓在地上,颈上的长毛耸立着,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两只耳朵支棱开,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四周晃动的树影使它生起疑心,黑暗中似乎潜藏着无数的威胁。白驹突然大声地咆哮起来:“哇呜!……哇呜!……”它一边叫,一边用强健的后蹄爪扬起一阵阵沙土,沙土如急雨样打在身后的树叶、茅草上,发出“刷刷”的声响。于是,它便以为后边有什么东西在向它进攻。白驹闪电般地扭转头,继续咆哮:“哇呜哇呜……呜……”但那“刷刷”的声音又从后面响起,它又掉转头。如此多次,白驹被自己弄得紧张不堪。它终于发现什么也没有。当它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周围也渐渐安静下来。

它十分沮丧和羞愧,这一阵咆哮,除了黑沉沉的夜色,竟没有任何具体对象。它不记得自己有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胆小过。四周一片寂静,它伏在草地上仔细谛听着什么,什么也没有听到。不,准确地说,没有听到它所熟悉的音响,没有闻到熟悉的气息。那是村落的音响,有猪羊的叫声,人的脚步和说话声,深夜孩子的啼哭,女人的催眠曲,男人的鼾声,以及人间烟火的气息。但这些都没有,这里只有荒野的寂寞和深深的孤独。

白驹爬起身,不由自主地想回去,回到人的村落和主人的院子里去。它的心情那么急迫,刚刚走了几步,就立刻飞奔起来。凭它敏锐的嗅觉和辨别力,用不多久,它就能跑回家去。二三十里路在它脚下不过是玩儿一样。

可是,在它跑出四五里路以后,又忽然站住了,呆呆地站住了。它记起自己被主人出卖的情景,记起主人致命的两次打击。它慢慢扭转头,又走回原来的地方。它陷入苦恼和伤心之中,它不知道人为什么这样不讲信用,不够朋友。我难道还不够忠诚吗?从我懂事起,就懂得忠诚于人类。我救过主人的孩子。他落水,附近没有人,我大声吼叫着跳下河去,让他抓住我的脊背爬上岸来。主人,我不也救过你吗?那一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大雪飘舞,遍地白茫茫的,熟悉的地形地物都被积雪遮盖了,你在旷野里转了向,头发衣服都结了冰,几乎要冻死了。我冲出黑沉沉的村庄,跑到茫茫雪野里找你,我一路找,一路叫,终于在一片洼地里找到了你。你已经冻得半僵,可我把你领回家来了。那时,你夸我是“义犬”!你那么喜欢地爱抚着我。我也曾下决心忠于你一辈子,任何时候都不离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