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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原始的音符 (2)

汉子两眼发昏,骇然盯住它看,不对!那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狗,白驹还活着!几个月来,到处作乱,搅得人日夜不宁的就是它吗?可现在,它又回到家里来了。是的,刚才它摇动门链,扒拉门缝,都是为了找老主人!汉子喉头哽塞,眼睛湿润了。他扔下棍子,向前走了一步,伸出手轻轻呼唤:“白驹……”

白驹愣了愣,似乎也向前走了一步,样子变得温和了。汉子胆子大起来,他确信白驹还没有忘记老主人,于是大步奔过去,想要搂抱它。白驹犹豫着停下,现出沉思的样子。忽然,它倒退一步,重新现出凶猛的神态,月光下那么威武。汉子似乎没有注意到白驹神情的变化,继续唤着它的名字,大踏步抢上去。可是突然间,白驹闪电一样扑上来,不是亲昵,而是一下子将汉子撞倒地上,而后腾飞一样,从高大的院墙上走了。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快,以至汉子大叫一声清醒过来时,白驹早已不见了。屋里的女人已经打开门,急忙惊呼着将丈夫拉起。两人蒙头蒙脑,在院子里寻找了一遍,没有发现白驹,却发现栏里的两只羊已经被咬死了。显然,这是那条狗干的!

第二天,当汉子向人们说出昨夜的经过时,人们愤怒了,全都愤怒了!那是一种被捉弄、被戏耍后的愤怒!想一想吧,那么多村庄被搅得一塌糊涂,那么多人畜被咬伤咬死,当人们动员了所有的力量大举讨伐,大举围捕时,结果却发现他们的对手是一条狗,一个畜生!人们感到了侮辱,是一种十分难堪的侮辱!说起来简直叫人害羞!那个下贱的东西居然敢于如此嘲弄人类,这世界真是不成体统了!

不过,人类中毕竟不乏深沉者。当大多数人都还在愤怒中的时候,也有人在想,那条狗为什么要和人类作对?而狗一向是忠诚于人类的呀!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已是众所周知的美德。在任何艰难困苦中,狗都从来不曾离开过人类一步,更不要说背叛了。而那条叫做白驹的狗,不仅仅是背叛,而且带着明显的报复心理。它每天咬死那么多人类精心饲养的家禽家畜,显然已大大超过它生存的必需;把人咬伤,以摇门铃、叩窗户等恶作剧吓人,更是建立在思维基础上的理智行动!

当然,这一切也许是因为主人出卖了它。但它不就是一条狗吗!和猪羊鸡鸭一样,人类完全操有决定它们生死的权利,要杀就杀,要卖就卖,一向如此,难道还要征得它们的同意吗?那些畜生什么时候懂得过因此而仇恨人类?可是白驹——那条可恶的狗,却懂,懂得仇恨,懂得报复。这么说,那条狗——不!很可能所有的狗都是有思维的!忽然,深沉者发现了人类一个绝大的错误:千万年来,人类在彼此间争权夺利,在向洪水猛兽、向荒山野岭、向地球乃至宇宙征战的漫长岁月里,把狗给忽略了!而狗正是利用了人类的忽略,利用和人朝夕相处,同院共居的有利条件,一声不响地窃走了人类的思维,窃走了人类的智慧!它们通晓人间的一切事情,包括人类的阴险和狡诈。在所有有生命的东西中,它成了惟一能和人类匹敌的高等动物!而人类还一向认为,它们不过是些只会摇尾乞怜,只会讨人喜欢,只会任人驱使,只会任人宰杀的浑浑噩噩的畜生。现在看来,那完全都是骗局,是下流无耻的欺骗!

太可怕,太可怕了!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说不定哪一天,狗们都会仿效白驹,用它们从人类那里学来的残忍和狡猾与人类作对。那么,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捕杀白驹了,越快越好。任何仁慈和懈怠,都会铸成人类的第二个也许是灾难性的错误。

于是,人们开始了新的围剿……

二、哦,那一场想不到的灾难,它死里逃生

白驹确曾是一条忠诚的护家犬,也是一条优秀的猎狗。它身体雄健,四肢发达,有闪光的黑缎样的皮毛,并因它四只雪白的蹄子和腹毛,而有一个漂亮的名字。白驹属于羲狗类,而羲狗又是猎狗中的上品,它曾是主人的骄傲。它也因此而安于奴仆的地位。但在半年前,一次事变,却差点让它丧生。

那时,人们遇上了饥荒。村庄附近的树叶、树皮、草茎都被弄来充饥。主人饿得面黄肌瘦,再没有兴趣带它玩耍,打猎。于是决定将它卖了,换回一点钱。他要自己活命。

白驹怎么也不能忘记,那一天多么可怕。

一个长着满脸胡子的狗屠,推一架独轮土车,“叽里叽里”地进了村子。土车上已经绑了五六条狗,一个个憋得口吐白沫,瞪着血红绝望的眼睛,不时在土车上挣扎翻滚。但是毫无用处。它们的四肢全部被紧紧捆绑着,连嘴也用绳子扎紧了,有的扎出血来,血沫混着唾沫,弄得肮脏不堪。它们徒劳地挣扎着,把血红的眼睛往四处搜索,似乎在向谁求救。谁能救它们呢?没有人会救它们。它们都是主人卖掉的。那么,只有狗们了。当然,狗们也很难拯救它们,但尽管如此,一村的狗还是被激怒了。它们平生最恨的就是狗屠!

当满脸胡子的狗屠刚一进入村口时,白驹首先发现了。它立刻冲上去狂吠起来;很快,一村所有的狗都围上来了。它们听到了白驹的召唤。一群狗围住狗屠团团大叫,前堵后截,有的乘机扑上去咬一口。很快,狗屠的裤管被撕破了,脚踝子流出血来。他慌忙放下土车,从腰里抽出一根铁鞭,向周围乱挥。他挥走东边的狗,西边的狗扑上去;挥开西边的狗,东边的狗又迅速扑上来。在这有程序的退却和进攻中,白驹是当然的指挥者。它用它的眼神,咆哮和无与伦比的凶猛跃动,把几十条狗变成有组织的整体。其实,单是它自己的进攻,就够狗屠招架的了。一铁鞭挥来,别的狗都是赶紧跳开。那东西打在身上要断肋条骨的,不能不跳开。可是,白驹却不用。它个子高大,铁鞭往下一扫,它却极雄捷地跃起,“呜——!”大叫一声冲狗屠头上扑来,那么凌空一跃,狗屠来不及使鞭,便往下猛缩头。有两次脚下不稳,摔倒地上。于是狗们乘机围上来乱咬。狗屠身体胖,赶紧舞着铁鞭往起爬,身上已有几处流血,浑身的衣服被撕得稀烂。如此干了一阵,他气喘吁吁,几乎难以招架了。于是大叫,向村里人求救:“谁们——的……狗!……”

这时,村里男人们,女人们和孩子们纷纷围了上来。大家起先不知出了什么事,只闻一片狂吠,都在家中不动。也是饿极无力。现在看到狗屠狼狈不堪的样子,于是就发笑:“呵呵!……呼呼!……咯咯!……”他们都好久没有笑过了。一张张肮脏的毫无生气的苍黄面孔,都在笑着,笑得有些发呆。从狗屠被撕得褴褛的衣服里,透出光滑油肥的肚皮和脊背,足有十成膘。看得叫人发馋、羡慕和敬畏。如此荒年,却有如此满膘的人!接着,村里人全部大声叫着自家狗的名字,连连呵斥着,把狗驱散了。

白驹愣愣地站在一旁,有些气愤。它气愤人和狗毕竟不是同类。不管狗屠多么可恶,他终究是人,所以人们也就护着他。人类当然不能理解,狗们在看到自己的同类将被宰杀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它还恼火跑散了的狗们,刚才还在它的指挥下,那么凶猛地向狗屠进攻,现在被主人一声呵斥,它的部队立刻就土崩瓦解了。唉,狗们哪!……

白驹正在感慨,它的主人一挪一挪地走来了。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长得高大魁梧,也同样有一部乱糟糟的胡子。他过去爱喝酒,现在不喝了。他没有钱,连饭也没有吃的。由于饥饿,高大的身体只剩下一副骨架。几个月来,他的心情一直很坏。而过去,他是非常喜欢白驹的。常带它去打猎,在田野里奔跑。每捉到一只兔子,他就搂住它在地上打滚,然后用刀剖开兔子的胸膛,掏出内脏扔给它吃。但自从饥荒开始,特别他的女人和一个女儿饿死以后,他几乎就没有看过它一眼。

有时,他外出半夜不归家,白驹就静静地卧在门口,为主人守护家院和惟一的儿子。主人回来时,它扑上去想表示一下亲昵,或者想得到一句夸赞。可白驹得到的奖赏却常常是重重的一脚。他老爱踢它、打它,看它不顺眼。仿佛是它弄死了他的妻女,是它让他挨了饿似的。白驹感到委屈,可它到底还是忍住了。它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条狗,是主人的奴仆。而且,它也记得他的好处。他曾经喜欢过它。狗有自己传统的美德。人类曾经给予自己的任何一点好处,都会记一辈子。它仍然忠于他,仍然安于奴仆的地位。主人心里烦恼,愿意踢几脚就踢几脚吧。一开始挨踢,白驹还尖叫几声,因为实在太疼。后来,它不叫了。有一次,被主人一下踢在鼻子上,接着流出血来,又酸又疼,白驹浑身打着哆嗦,却没有吭一声,偷偷躲到草垛底下舔净血迹,偷偷哭了,“呜呜咽咽”的。那一刻,它仍然没有抱怨主人,只是忽然想到已经死去的母亲——那条活了三十多年的老狗——白猫,想到剽悍勇猛的父亲黑山。它们都不在了,自己无依无靠。那么,只有靠着主人了。它愿意和主人一道度过荒年。等荒年一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它失去的恩宠还会得到。

现在,主人向它走来了,笑眯眯的,脸红红的,像是刚喝了酒,或是被一件什么高兴事儿激动着。他向白驹摆了摆手,很和蔼、很亲切的样子。白驹立刻被感动了。它好久没见过主人这样的脸色了。主人一定有了什么顺心的事,是搞了一笔钱,弄了一口袋粮食,还是谁请他喝了一次酒?不管什么事,肯定是遇上好事了!

白驹忘记了先前的恼怒,不再理会狗屠,而是迎着主人摇摇尾巴,一步一步走上去。这时,主人蹲下身子,白驹立刻卧倒,接受主人的爱抚。

他开始给自己挠痒,在肚皮底下,把一只大手伸进白茸茸的毛丛里,那是最容易产生快感的地方。它乐得笑起来:“嗯嗯嗯!……嗯!……”它痒得乐不可支。主人索性在肚皮上抓了一把,简直痒入骨髓。近来,白驹也很瘦了,很容易就能触到骨头。自从饥荒开始,主人就从来没有喂过它。它只能靠自己的本领,抓些老鼠、兔子和黄鼠狼之类小动物吃。抓不到就只有饿着。它那一身闪光的黑缎样的皮毛,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润泽了。但白驹是最优秀的猎狗,像当年它的父亲和母亲一样,平日受到所有狗的尊敬。因此,白驹有自己的尊严。不管日子多么艰难,它也尽量使自己周身保持整洁,它经常用爪子和舌头梳理。但因为瘦弱,身上的虱子越来越多了。这些可恶的小东西钻进毛丛里,到处乱咬。肚皮底下是皮肤最薄嫩的地方,也就成了它们进攻的重点。它常常坐在地上,低下头用嘴咬,或用爪子抓挠,可总也捉拿不净,所以也总是发痒,痒得心烦。因为那些虱子在喝自己的血。主人用他粗糙的手,在白驹肚皮下轻轻挠着,真是舒服极了,痛快极了。太阳暖融融的,几只小鸟飞来,在树上歌唱,周围是嬉笑的孩子,一切都是如此美好。白驹侧起身子,伸开后腿,尽量让身体舒展开来。又一阵快感袭来,它把眼也眯上了……

“当!”突然间,白驹被重重地击了一下。那一击打在头上,是棍棒或者石头敲在头盖骨上,一阵钻心的锐疼使它周身颤栗。它不知道这打击来自何方。它有点晕乎了。可还是挣扎着抬起头,哀怜地看了主人一眼。它希望得到主人的援救。它相信这一击不怀好意,因为比平日主人的踢打重多了。白驹已经不能动弹,只是四蹄痉挛。这一击太突然,太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