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电影编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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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影视剧的风格样式(13)

对照起来,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两种不同结构样式在布局和剪裁上的不同。

首先,影片的编导没有用传统的以时间为序的结构,没有从外部冲突着手去加强动作性和戏剧性,也没用一般常用的客观叙述的方式。而是以宋薇的回述为核心,把1978年宋薇为罗群改正错案这一段现实动作(完成台本中的一、三、五、六段)和20余年前“反右”运动前后这段过去的生活(完成台本中的二、四段),一纵一横地交织起来。

当然,影片中除了宋薇的回述,还有周瑜贞和冯晴岚的回述。所以,实际上影片是由三个女性的共同回述所构成的一条对历史回顾的经线,和当前改正错案这条纬线,交织成影片的结构。但是,周瑜贞的回述,在结构上起的是穿针引线的作用,引起宋薇对往事的追忆和思考;而冯晴岚的回述,被安排在影片的后半部分,在结构上实际起着补叙“反右”以后罗群和她在一起的那段生活的作用。而这段生活是宋薇所不知道的。因此,无论是周瑜贞的还是冯晴岚的回述,都并非是独立的,它们都为了把宋薇推向思考过去和反省自己的纽结上去。这样,由三个女性的回述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影片完整的心理结构样式。难怪有人说,《天云山传奇》这部影片,是“从三个女性的眼里看一个男性”。

影片正是通过这一独特的心理结构样式,渲染了人物的感情,剖析了人物的性格内涵,取得它自己独具的艺术效果。请看,如果我们把三个女性的这三段回述连接起来,便是罗群的完整经历及其思想面貌。然而,这不是用客观的方式叙述出来的,而是带有三个女性浓厚的主观感情色彩,因而她们的回述,又各具自己的心理特征。周瑜贞怀着对罗群的钦佩心情,以其青年人特有的棱角,向宋薇、向吴遥、向错误的历史,展开严厉的批评;宋薇则是怀着忏悔的心情回忆过去,回忆罗群,反省自己痛苦的人生历程;冯晴岚却以其高洁的心灵,怀着幸福和满足的心情,回述与罗群共处的那段生活,感到青春短暂,但因自己用生命照亮了别人,精神无比充实。于是,在三个女性回述罗群的同时,又显示了她们各自不同的个性、理想和情操。而其中,尤因通过周瑜贞和冯晴岚两人的回述,把历史和现实的对照展现在宋薇面前,撞击了她的心灵,触及了她的隐痛,并促使她既去解剖自己,也去解剖历史,从而使宋薇的精神世界在影片中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示,并具有哲理的深度。能够取得这样的艺术效果,无疑是和影片采用的这种结构样式有关。

上面我们以《天云山传奇》为例,阐明心理结构影片的一些特征。但切莫产生一种错误的看法,以为凡是心理结构的影片,都必须像《天云山传奇》那样,把现实和过去一经一纬地加以交织。如果真是这样去想,那就是把“原理”当做一种“模式”去理解了。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再来分析一下北京电影学院青年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影片《樱》的结构,拿它来和《天云山传奇》做个比较。

如果以时间为序,《樱》的故事可以分成以下三段:第一段是,抗日战争刚刚结束,高崎洋子托孤,陈嫂收养光子并抚养他10年,后高崎洋子来信把光子接回日本;第二段是,20年后,即1975年,光子作为日本专家来中国帮助建设,与养母陈嫂和中国哥哥建华相逢,但不能相认;第三段是,又过了三年,到了1978年,光子再度来中国,终于和养母、哥哥团聚。那么,拍成的影片又是怎样结构的呢?影片是以光子第二次来中国为现实动作(即上述的第三段时间),写建华去机场接光子的途中,回忆起三年前光子来中国不能相认的情景(即上述的第二段时间),以及当时他们在不能相认的痛苦心情中各自对童年生活情景的回忆(即上述的第一段时间)。可见,《樱》采用的是“回忆里套回忆”的具体结构。从《天云山传奇》和《樱》这两部影片的比较中我们可以看到:前者犹如织布,一经(过去)一纬(现实)交织而成;后者如两个相套的圆圈,回忆里还有回忆,在现实动作的基础上把对过去的回忆重叠起来加以表现。但它们却又在两个根本点上相同:一、依据人的心理活动进行结构;二、运用时空交错的手法把现实和过去组织起来。这就告诉我们,无论是学习心理结构,还是学习其他哪种结构样式,需要掌握的都是每一种结构样式的原理,决不能把原理当模式。根据这些原理,还需要我们匠心独运,创造出各种各样的具体结构来。艺术贵在独创。

在这类结构的影片中,之所以可以不遵循时间的顺序,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穿插起来,是依据了这样一条原理:人的心理活动(如回忆、联想、梦幻等)是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天云山传奇》中宋薇的回忆和联想,《樱》中建华和光子对往事的种种回忆,都是依靠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心理活动这一点,打破了以时间为序的叙述方式,形成心理结构的样式,并赋予人物以强烈的感情色彩。

这种结构样式,不仅长于对人物内在情感的剖析,而且,因其根据抒发人物情感的需要去进行布局和裁剪,因此它往往可以省略掉与人物无关的、过程性的描写,在结构上显得十分凝练。如影片《天云山传奇》中“宋薇读冯晴岚来信”这场戏便是这样处理的:

冯晴岚半躺在自己家的床上给宋薇写信,她的画外音:“由于‘四人帮’的迫害,我的身体被摧垮了,我现在随时都有着死亡的可能。”

冯晴岚却又欣慰地微笑了。画外音继续:“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即使今天我就离开人世,(推成特写)我也可以骄傲地宣告,我是幸福的。”她抬起头,画外音继续:“宋薇同志,你呢?”

宋薇画外音:“我?……”

冯晴岚画外音:“你这个心地善良而聪明的人……”

宋薇悲凉、茫然的脸。

冯晴岚画外音:“我相信你也一定能够总结历史经验(宋薇又低下头读信,镜头拉开成近景)……”

影片在冯晴岚写信的连续镜头中,“切入”两个宋薇读信的镜头,便把一对分别在两地的朋友连接起来,打破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省却了许多过程性的描写和交代。而且,让她们同时去回忆往事,凝练而又动情地一起来共同总结20年的人生道路。这种剪裁和布局,不仅在结构上很经济,而且加深了这段戏的感人力量。

需要说明一点。在戏剧式结构里,有时也要运用闪回,出现回忆、联想等镜头。如影片《魂断蓝桥》从一开始就运用了闪回,通过罗依的回忆来叙述故事。在我国早期拍摄的影片中,也已开始运用时空交错手法表现人物的回忆和联想。如1933年郑正秋导演《姐妹花》,写女子大宝(胡蝶饰)在富家当奶妈。丈夫桃哥干活时从房上摔下来,身受重伤。大宝的母亲跑来告诉她这一不幸消息,并要大宝赶快预支一些工钱好给桃哥治病。但主人不仅不借,还打了大宝一记耳光。大宝为了救活自己的丈夫,在万分痛苦和矛盾的心情下,不得已偷了小主人身上的金锁片。导演在表现大宝想偷又不敢偷的矛盾心情时,插入一个联想镜头:桃哥从高处摔下来,呼唤大宝救他。但戏剧式结构中的“闪回”和心理结构中的时空交错是有区别的,其区别就在总体结构上。戏剧式结构虽也在局部情节中运用“闪回”手法,但其基本结构是以冲突所展开的运作过程——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来结构的;而时空交错则以意识活动的跳跃为依据,用现在、过去、未来交替进行的方法去组织整个情节。它们在结构的根本之点上是很不相同的。

心理结构由于运用了时空交错的手法,在分段和分场的格局上也明显地与戏剧式结构不同。如果说,在戏剧式结构的影片里,段落是十分分明的,场景有一定的限制,那么,在心理结构的影片里,根据意识活动的跳跃改变场景,不仅段落不甚分明(导演往往使用“无技巧剪接”,直接切入的方法),场景的转换也很多,因此每场戏很短,场景也明显地增多了。我们从下面的统计数字中可以看出这种变化:

20世纪30-50年代拍摄的戏剧式结构影片

《列宁在十月》59个场景

《乡村女教师》46个场景

20世纪70年代拍摄的心理结构影片

《望乡》120个场景

《苦恼人的笑》122个场景

多场景的格局有其长处,它能使人物的思想情绪处在多样变化的背景之中,因而人物的性格也能得到充分的刻画和展示。而且,有情则长,无情则短,也能使结构变得紧凑和凝练。当然,在使用时空交错时,也要防止把场景搞得支离破碎,避免把观众弄得头昏目眩,不知所云。而这往往是由于作者脱离内容,在那里玩弄形式的结果。因此,对运用时空交错手法应确立这样一条原则:必须服从现实规律,反映生活现象的内在联系。如果完全颠倒时空,就会模糊了现实的真面目,变得不可理解了。

心理结构还常常采用主观叙述的方式,即透过主人公的主观角度和视野,去观察发生在他周围的事情。这就使影片更接近于小说。影片《小花》、《天云山传奇》等都采用了这种主观叙述的方式。这种叙述方式,以“我”为核心,着意于对作品中主人公感情的渲染和抒发,使整部影片带有浓厚的主人公的心理色彩。如影片《天云山传奇》从宋薇的旁白“我要讲的故事……”开始,接着通过她的眼睛,以及她充满悔恨、惆怅、揪心感情的回忆和思考,使整部影片带着强烈的主观色彩和抒情意味,在银幕上塑造了一个对党虽有淳朴感情,但也有政治上的虚荣这样一个悲剧性的性格,并突出地揭示了罗群和冯晴岚给予宋薇的巨大精神影响。

应当特别提出的是,影片《天云山传奇》中这种主观叙述方式,属于一种复杂的主观叙述结构。因为,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及,这部影片以宋薇的视角为主,但同时又通过另外两个女性——冯晴岚和周瑜贞的眼睛和思索,从她们各自不同的角度,展示了经过她们观察和思考过的周围一切,这就形成了在一部影片之中包含着三个不同角度的主观叙述式的结构。这种复杂的主观叙述结构方式,可以同时提供给观众几个人物的心境和感受,使影片具有强烈的、浓郁的人物心理色彩。

这种主观心理色彩,不仅表现在整个布局上,而且也表现在一些细节描写上。如影片一开始,周瑜贞来看宋薇,宋薇下楼去接她时,电影运用宋薇的旁白:“她是一位革命前辈的女儿,她开朗、大方,思想解放。”这显然是小说中用直接手法介绍人物的一种方法。现在,电影也借人物之口向观众作介绍,使影片同样带有主观心理的色彩。

心理结构除了采用主观叙述的方式外,还打破了过去认为“只有请人物用自己的行动语言”去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局限,采用了与小说相似的直接披露人物内心世界的手法。但是它与小说又有不同:小说用语言进行心理描写,电影用画面和声音达到相同的目的。电影是借鉴了小说的表现方法,而又将之变成“电影的”。如在影片《天云山传奇》中,当吴遥向宋薇讲到罗群如何反党时,影片切入一个个罗群美好的、朝气蓬勃的镜头(请参阅本书103页所举例证)。

影片就是以这种用直接视像表现心灵的手法,体现了宋薇此时此刻复杂的内心感情。

对于电影中的内心“直视”手法,是有争议的。比如,有人认为:把人物的内心活动,用具体的画面,或用人物的内心独白,诉诸观众的视觉和听觉,并不是一种好方法,因为这会妨碍观众的联想。确实,能否使艺术形象令人信服、激动人心和引起“联想”,是检验艺术手法高低的标准。但是,用这一标准去衡量内心“直视”的手法,恰恰是能够产生艺术魅力的。比如,在《天云山传奇》这部影片的结束部分,宋薇重新来到天云山,耳边回响起20多年前的声音:

宋薇向桥边走去(摇)。

春风吹动她的头发,她站在桥边,感慨无限,忽又转过身来,遥望远处的天云山,她抚着头发,微笑了。

宋薇旁白:“啊,天云山,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事业,都是在那里开始,又是在那里夭折的……”

昔日考察队扎营的河边,宋薇背镜走去。

宋薇旁白:“难道它们还能够再回来吗?”

她的耳边响起当年凌曙和她、罗群开玩笑的声音:“老罗,你们俩该不是在谈恋爱吧?哈哈……”

她微笑着,走向前去(跟摇)。

宋薇旁白:“往昔的种种情形使我心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