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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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山寨版”的刍狗

赵玉琦

《老子》第五章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刍狗无非是草扎的狗,历来解老者,除了王弼把它分释为草与狗遭到了古史辨派领军人物顾颉刚“望文生义”的讥笑外,鲜有异辞。“天地是无情无义的,它把万物当做草扎的狗,用完就扔了。圣人对百姓也是如此,并不对谁特别好,对谁特别坏。”

但是这种说法未必会得到道家的认可,正如我们习以为常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四川的一些道观中,却被读成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问其所以然,都说历来师说如此。也就是说,在山门中,自有一个与主流社会通行的经典解读并行不悖的“山寨”解读。

此句或亦属此类,至少敦煌出土的《老子想尔注》为它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注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苟。

天地像道,仁于诸善,不仁于诸恶,故煞万物,恶者不爱也,视之如刍草如苟畜耳。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苟。

圣人法天地,仁于善人,不仁恶人,当王政煞恶,亦视之如刍苟也。是以人当积善功,其精神与天通,设欲侵害者,天即救之。庸庸之人,皆是刍苟之徒耳,精神不能通天。所以者,譬如盗贼怀恶不敢见部吏也,精气自然与天不亲,生死之际,天不知也。

黄帝仁圣知后世意,故结刍草为苟,以置门户上,欲言后世门户皆刍苟之徒耳,人不解黄帝微意,空而效之,而恶心不改,可谓大恶也。”

“刍苟”即“刍狗”。此处的“刍狗”,前一注解显然是河上公、王弼一系的刍草与狗畜,后一注解又变为“结刍草为苟”,可以说是个调停的说法。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其注解中所体现出的新意:其一,把刍狗的发明权归于了黄帝。正如顾颉刚说的那样:“堪笑黄帝这人,起初是上帝,后来变成好战的人王,后来又变成谈玄说妙的道家,最后乃变成修道登天的仙人。时代潮流怎样变,他的人格也怎样变,从战国到西汉约四百年,他总是一个站在时代前面的人物,这可称为‘圣之时者’了!”这种说法自然可以理解为无稽之谈,但是至少可以认为,其时道徒眼中,刍狗是他们黄、老一系祖上的发明。

其二,重要的是它提供了一种关于刍狗在汉末年间的民间用法,即“置于门户上”,而且还颇带嘲讽地说这些门户上有“刍狗”的人家都是“刍狗之徒”。此前几乎所有的文献,都在极力论证刍狗是“谢过求福”(高诱语)的道具,所不同之处在于,到底这个草扎的狗是用于巫术还是用于祭祀。如果联系到《老子想尔注》“自张鲁以来,流传于蜀中”(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序》),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刍狗这个物件在汉末的四川一带的民间是个寻常物,而且就搁在门上。

其三,刍狗的作用是黄帝为了警示后人要行善,以精神通天。如此,当遇到“侵害”时,“天即救之”,否则,“精气自然与天不亲,生死之际,天不知也”。只是,注者以为,许多人对门户上的刍狗所体现出的黄帝“微意”并不了解。刍狗这样的作用显然大异于此前此后各种版本的解老注老学说,不能不说这是注者的一大创造。

其四,饶宗颐联系到《抱朴子·论仙》中的“况彼神仙,何为汲汲,使刍狗之伦,知有之何索乎?”的说法,认为“刍狗之徒”是道家惯用语。实际上,不仅“刍狗之徒”是道家惯用语,甚或可以说,在道家语境中,“刍狗”是个贬义色彩很浓的惯用语,比如《老君戒经》中就这样描述一个恶人:“恶人者,胎于醨薄之精,形于刍狗之类。”这个恶人以偷盗为营生,后来竟然被变成了狗,整日搬运石头。

过去注者围绕这句话的争议,都集中在阴谋论与自在论上。阴谋论者认为天地对万物,圣人对百姓,不过是始用终弃罢了,张舜徽干脆把圣人与百姓坐实为人主与百官,“狡兔死,走狗烹”。(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自在论者则以为天地、圣人无所偏爱,“刍狗万物,乃天地无心而不相关,非天地忍心而不悯惜”。(钱钟书《管锥篇》)马一浮甚至认为,这是在赞扬天地、圣人“忘功而不有”。(《老子注》)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读解的分歧由来尚矣,至少在唐代就存在了。《文选》中收录了刘琨的《答卢谌》,其中对刘琨的感叹“刍狗之谈,其最得乎”,李善注在引了上面《老子》的原文后说:“言天地不爱万物,类祭祀之弃刍狗也,然此与读老者不同,彼美而此怨耳。”美与怨都从刍狗得来,不正说明了刍狗本身所具有的多重感情色彩吗?

但是,《老子想尔注》完全舍弃甚至颠覆了这两种注说的理路,它所赖以立说的依据是简简单单的善恶对立的观念。什么是阴谋论?什么是自在论?老百姓听不懂,他需要的是简单的行事规则,“山寨版”的解说适时而生。它把不能行善的万物和百姓都当成了善的对立面,认为天地和圣人之所以把它们视为刍狗,是因为这些都是“诸恶”、“恶人”,哪怕你“王政”威威,只要你步入“煞恶”之途,天地“亦视之如刍狗”。换言之,一个人只有行善,才不至于成为“刍狗之徒”。他们认为:刍狗,不管是什么东西弄成的狗,只要是狗,就不是好东西。其背后的思想理路实际上回到了上面提到的《老君戒经》的忠告:多行恶事是要变成狗的!尽管荒诞,但却实用。这种朴素的思想最易获得下层民众的拥护,《三国志》中说张鲁“雄踞巴汉垂三十年”,从《老子想尔注》贴近底层民众的角度来看,实属不诬。

有人或许会指责这是毫无学养的瞎说,我要反问的是,他们这种朴素的向善的诉求与《老子》的“天道无亲,恒与善人”(七十九章)又有那里不合了呢?

(作者系北方工业大学文法学院中文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