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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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老犹栽竹与人看

柴静

“马基雅维里不问‘总的来说,人是什么样子?’”

“他改个问法‘人性里有哪些绝对连贯的成分?’”

“用他的话说‘爱并不永远管用……恐惧则从不失灵。’”

看到这儿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给闲老师发了个短信。

他推荐的《西方政治思想史》,昨天才被我找出来看,说实话,是为了入睡快。

但是,看到两点钟的时候,简直恨不能把谁从睡梦中扯起来,分享一下,“翻译得真好”。

译者是台湾的彭淮栋。

政治思想史,是人要认识政治本质的过程,字眼如同刀锋,行走其上,只有极准确才能抵达。就像书中说道,“卢梭说‘人曾经生而自由,而今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他以寥寥数字,道尽人类全史。”

译文本身也同样沉雄有力。

看他译希特勒参加第一次大战的一段:“他从童年来首次找到归宿之感,1918年之前,他大概在战壕或者军营才有家的感觉,他没有可以解甲归去之处:没有真正的家庭,没有家园,没有朋友,没有工作……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就是那种真正的群众人……将德国战败当成自己的失败,并且寻找祸首,由此生出那个‘背后一刀’的被出卖感。”

他希望被视为普通人的化身,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经验当做是整个德意志民族的集体经验。

“街头暴力或者暴力威胁,是纳粹主义的一大宣传诉求,索雷尔早在1906年就说对了:不必多少实际的暴力,就能让一个希冀和平的社会惊坐而起,瞠目骇心,不用太多暴力,就能使这样的社会两极化。”

“惊坐而起”,这词用的。

书里有一段话可以总结这种情况的实质:“集合在一起的一般人是一只巨兽,等着安抚,喂食,讨好,然后牵着鼻子走……因为煽动家知道他只能向人民提出人民已经有心相信的事情,人民则只相信那些告诉他们所求有理的人。”

这种翻译里,有一种痛痛快快的甚至不由自主的力量。仿佛他不只是翻译一些陌生的字句,而是与读者一起通往某处,发现了一些巨大鲜明的东西。

“真理不是发明而是发现的,不是创造的,而是掌握到的。”他的译文里说。

意大利语里,“翻译”意味着“背叛”。何况翻译思想史。

思想本身就是给事物下定义的过程。一个微妙之处不到,就笨重得翻不过身来。

彭淮栋捡的全是难的,《俄国思想家》、《美的历史》、《萨义德回忆录》……

他曾在访问中说过,“我只要一个句子翻得不好,10年后还会记得,还对它耿耿于怀。”

他译卢梭,等于用尖硬的刀把他面目刻下,石屑簌簌而落,“人人都需要一个能称为家的地方,包括卢梭,卢梭的问题出于他是一个畸零之人,在他当时任何社会都得不到归宿之感,他试过的社会够多了……瑞士,意大利,法国,英国,没有一个合他心意。

卢梭说,他的纯真被腐化,就是明证:看,世界把我害成这个样子,于是,卢梭在他脑袋里为自己发明一个祖国”。

接下去,他要翻译,什么是浪漫主义者?这类哲学冗词最难译,笔一软,字立刻都黏在纸上,滞重地趴下了。他的翻译是:“卢梭标举自我为万事万物的尺度,如同所有浪漫主义者,他将自我执念变成一种公开的姿态……人性与人类社会在个体灵魂中交战,如果说浪漫主义与革命有何关联,这关联就在于浪漫主义者是一个内在已经发生了革命的人。”

“浪漫主义者是一个内在已经发生了革命的人。”这话简直可以把纸钉在墙上。

但有的时候又体贴柔软得很:“卢梭式的自然人每逢革命就会出头,但他露出的是一张非常不高贵的脸——泰纳引导我们看出那疯狂的倒退,退到一个齿爪血淋淋的自然状态。”这话后面有一个译者按:“nature red in tooth and claw”语出英国诗人丁尼生的长诗in memoriam A.H.H 第55节,尖细地补这一笔,要让读者知道词语形容的来处。

网上有很多人对他的夸赞,多说“典雅”。

但徒有文字之美,难以直抵人心,“信、达、雅”中的准确和通达,要来自对材料的大量掌握,这个笨工夫不下是不可能的。

可见彭从少年以来阅读的眼界,“初级中学读三国水浒红楼西游,及于诗词元曲杂剧,高中嗜读古文,自习书法,及西方古典音乐,大学最好史记与新诗、俄国文学与近人小说,兼及柏拉图、荷马两部史诗、希腊悲剧,下至现代,整个英美文学与文学批评。

大学已附修法文,90年代为读歌德、席勒原著,复自修德文,又在台北联经出版公司十载,负责审核西方名著译丛,内容遍及文、史、哲、艺术、政治、经济”。

这算是绝顶聪明的人了,但用他自己的话,他翻译靠的都是“愚勇之力”,“顺利的时候,一个晚上一千字,有时候某个句子不通,二三天都没有办法写出一个字”。

他回信给大陆的读者说,他的翻译“译事之不易,与个人所需素养土壤之厚,无他,根深叶始茂也。”

他说过,“翻译没有职业尊严,中外皆看不起翻译,台湾的情形又更加严重”。他为那些稍有名声就大量译书的译者叹息,他们很快就将自己的译笔“打烂”。

他有个朋友做过一个藏书票给他,是两句清人的诗:“贫不卖书留子读,老犹栽竹与人看。”多年老友形容他:“他苦干实干,不争功、不诿过的恬淡个性,正是这两句诗。”

他已经年过半百,在给读者的信中写他的生活:“平日下班只读书,弹钢琴,居闹市而足不出户,课一子一女,教以英文、古文、诗词、书法,全家入眠后,伏案译书,亦苦亦乐。”

他说过“译者寂寞”——失之我过,得之无功。

以这篇文章,遥向彭先生致敬。他曾让深夜中隔着海的陌生人,忍不住伸手抚摸一本书中的铅字,想要触摸到它从笔尖上热得烫手、浓得要滴下来的魔力。

(作者系中央电视台记者、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