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林志成——三十六岁。
杨彩玉——其妻,三十二岁。
匡复——彩玉的前夫,三十四岁。
葆珍——其女,十二岁。
黄家楣——亭子间房客,二十八岁。
桂芬——其妻,二十四岁。
黄父——五十八岁。
施小宝——前楼房客,二十七八岁。
小天津——她的情夫,三十岁左右。
赵振宇——灶披间房客,四十八岁。
其妻——四十二岁。
阿香——其女,五岁。
阿牛——其子,十三岁。
李陵碑——阁楼房客,五十四岁。
其他——换旧货者,卖菜者,包饭作伙计等。
布景:三幕同一场所。
时间:一九三七年四月,黄梅时节的一日间。
第二幕
同日下午。
客堂间,——杨彩玉伏在桌上啜泣,匡复反背着手,垂着头,无目的地踱着,二人沉默。
客堂楼上,——小天津躺在施小宝的床上,脸上浮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抽着烟。施小宝哭丧着脸,在梳妆台前打扮,沉默。
亭子间,——夹着小孩哭声里面,黄家楣大声地在和他父亲谈话,言语不很清楚。不一刻,桂芬带着紧张的表情,拿了热水瓶慢慢地下楼来,她耸着耳朵在听他们父子间的谈话,开后门出去。
灶披间,——赵妻在缝衣服,无言。
一分钟之后。
太阳一闪,灿然的阳光斜斜地射进了这浸透了水汽的屋子,赵妻很快地站起身来,把湿透了的洋伞拿出来撑开,再将一竹竿的衣服拿出来晒。
黄父(声)瞧,不是出太阳了吗?(一手推开窗)
黄家楣(声)爸,再住几天,晚上天晴了去看《火烧红莲寺》……(咳嗽)
黄父(声)下了半个月的雨,低的几亩田,怕已经氽掉啦,不回去补种,今年吃什么?
(赵妻好容易将衣服晒好,回到室内坐定,拿起针线,太阳一暗,又是一阵大点子的骤雨,连忙站起来,收进。)
赵妻(怨恨之声)唧!
匡复(踱到杨彩玉面前站定)那么你说……你跟志成的同居……
杨彩玉(无语)……
匡复(独白似的)你跟他的同居,单是为着生活,而并不是感情上的……
杨彩玉(无言,不抬起头来,右手习惯地摸索了一下手帕。)……(匡复从地上拾起手帕,无言地交给她,沉默。门外卖物声,阿香悄悄地从后门推门进来,好像担心着踏湿了的鞋子似的,不敢进来。)
匡复唔,生活,为了生活!(点头,颓然地坐下,一刻。又像讥讽,又像在透漏他蕴积了许久的感慨。)短短的十年,使我们全变啦,十年之前,为着恋爱而抛弃了家庭,十年之前,为着恋爱而不怕危险地嫁了我这样一个穷光蛋。可是,十年之后……大胆的恋爱至上主义者,变成了小心的家庭主妇了!
杨彩玉(无言,揩了一下眼泪,望着他。)……
匡复彩玉!怕谁也想不到吧,你能这样的……(不讲下去)
杨彩玉(低声)你,还在恨我吗?
匡复不,我谁也不恨!
杨彩玉那么,你一定在冷笑,……一定在看不起我吧。当自己爱着的丈夫在监牢里受罪的时候,将结婚当做职业,将同情当做爱情,小心谨慎地替人管着家。……
匡复彩玉!
杨彩玉(提高一些声调)但是,在责备我之前,你得想像一下,这十年来的生活!我跟你结婚之后,就不曾过过一日平安的生活,贫穷,逃避,隔绝了一切朋友和亲戚。那时候,可以说,为着你的理想,为着大多数人的将来,我只是忍耐,忍耐,……可是你进去之后,你的朋友,谁也找不到,即使找到了,尽管嘴里不说,态度上一看就知道,只怕我连累他们。好啦,我是匡复的妻子,我得自个儿活下去,我打定了主意,找职业吧,可是葆珍缠在身边。那时候她才五岁,什么门路都走遍,什么方法都想尽啦,你想,有人肯花钱用一个带小孩的女人吗?在柏油路粘脚底的热天,葆珍跟着我在街上走,起初,走了不多的路就喊脚痛,可是,日子久了,当我问她,“葆珍,还能走吗”的时候,她会笑着跟我说:“妈!我走惯啦,一点也不累。”……(禁不住哭了)这是——生活!
匡复(痛苦地走过去抚着她的肩膀)彩玉,我一点也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只是说……
杨彩玉你说,这世界上有我们女人做事的机会吗?冷笑,轻视,排挤,轻薄,用一切的方法逼着,逼着你嫁人!逼着你乖乖的做一个家庭里的主归!
匡复彩玉!过去的事,不用讲啦,反正讲了也是没有法子可以挽回来。你得冷静一下,我们倒不妨谈谈别的问题。
杨彩玉……(一刻)别的问题?(回转身来)
匡复唔……(沉默,踱着。)
(桂芬泡了开水回来,手里托着几个烧饼。阿香艳羡地跟着进来,桂芬上楼去。一刻,黄家楣与桂芬出来,站在楼梯上。)
黄家楣(带怒地)方才我出去的时候,你跟爸爸说了些什么?
桂芬(摇头)
黄家楣没有说?那为什么上半天还是高高兴兴的,一会儿就会要回去呢?他说今晚上要回去了!
桂芬今晚上?(吃惊)不是讲过了去看戏吗?
黄家楣(恨恨地)已经自个儿在收拾行李啦,还装不知道。
桂芬装不知道?你说什么?
黄家楣我说你赶他走的!
桂芬我……赶……他……走!家楣!你讲话不能太任性,我为什么要赶走他?我用什么赶走他?
黄家楣(冷冷地)为什么,为着我当了你的衣服;用什么,用你的眼泪,用你那副整天皱着眉头的神气。他聋了耳朵,但是他的眼睛没有瞎,你故意地愁穷叹苦,使他……使他不能住下去!……
桂芬我故意地?……
黄家楣我爸爸老啦,你,你,你……
桂芬(被激起了的反驳)你不能这样不讲理!你别看了别人的样,将我当作你的出气筒。你希望你爸爸多住几天,我懂得,这是人情,可是我问你,这样多住了几天,对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这样只是逼死大家,大家死在一起,……我,(带哭声)我为什么要赶走……他……
黄家楣……(无言,以手猛抓自己的头发。)
桂芬(委婉地)家楣!你自己的身体……
(亭子间小儿哭声)
黄父噢,别哭别哭,我来抱,好,好……
(桂芬用衣袖揩了一下眼泪,黄家楣很快地拿自己的手帕替她揩干,让桂芬回房间去。黄家楣垂着头,跟在后面。)
匡复(听完了他们的话)那么——你们现在的生活……
杨彩玉(苦笑)你看!
匡复我看,志成也很苍老了。也许,我今天来得太意外。方才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在他从小就有的忧郁症之外,现在又加了焦躁病啦。……
杨彩玉……
匡复他在厂里的境遇?
杨彩玉(摇头)……
匡复依旧是不结人缘?
杨彩玉(点头,一刻。)你看,我呢?我老了吧!
匡复(有点难以置答)唔……
杨彩玉老啦?
匡复(望着她)
杨彩玉你说啊,我——
匡复……
杨彩玉(佯笑)不说,唔,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彩玉啦!
匡复(仓皇)不,不,我在想……
(沉默)
杨彩玉想?唔,那么你看,我幸福吗?
匡复我希望!
杨彩玉你讲真话!你看,他能使我幸福吗?
匡复我希望,他能够。
杨彩玉(冷笑,避开他的视线)你说我变了,我看,你也变啦,你已经没有以前的天真,没有以前的爽快啦。
匡复什么?你说……
杨彩玉(很快地接上去)假使我现在告诉你,志成不能使我幸福,我现在很苦痛,葆珍跟我一样的也是受着别人的欺负,那你打算……(凝视着他)
匡复……
杨彩玉他在厂里不结人缘,受人欺负,被人当作开玩笑的对象,他的后辈一个个地做了他的上司,整天地担忧着饭碗会被打破,回到家里来,把外面受来的气加倍地发泄在我的身上,一点儿不对,嘟着嘴不讲话,三天五天地做哑巴……复生!你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算幸福吗?
匡复(痛苦地)彩玉,我对不住你……
(后门推开,葆珍很性急地回来,赵妻看见她,很快地对她招手,好像要报告她一些什么消息;可是葆珍好像全不注意,大踏步地闯进客堂间里,二人的谈话中断,匡复反射地站起身来。)
杨彩玉葆珍,过来,这是……(碍口)
匡复(抢着)是葆珍吗?(以充满了情爱的眼光望着)
葆珍(吃惊)认识我?先生尊姓?
杨彩玉葆珍!……(语阻)
匡复(笑着)我姓匡……
葆珍(很快)Kuan?怎么写?(天真烂漫)
匡复(用手指在桌上写着)这样一个匚里面,一个王字。
葆珍匡?(做着夸大的吃惊的表情)有这样奇怪的姓吗?这个字作什么解释?
匡复(给她一问便问住了)那倒——
葆珍(很快地跑到桌子边去找出一本小小的字典,翻着)匚部,一,二,三,四,……有啦,喔,Kuang,匡正,改正的意思,可是匡先生,这样的字,现在还有人用吗?
匡复(始终以惊奇而爱惜的眼光望着她)唔,用是用,可是已经很少啦。
葆珍没有用的字,先生说,就要废掉,对吗?
杨彩玉葆珍!
匡复唔!你很对!(笑着)我今后就废掉它。
葆珍那好极啦,妈,为什么老望着我?快,给我一点儿点心,我要去上课啦。
匡复为什么,不是才下课吗?
葆珍不,(骄傲地)方才先生教我,此刻我去教人,我是“小先生”,教人唱歌,识字。
匡复“小先生”?
(杨彩玉拿了几块饼干给她,她接着边吃边说。)
葆珍“小先生”,不懂吗?小先生的精神,就是“即知即传人”,自己知道了,就讲给别人听……啊,时候不早啦,再会!(跳跑而去,至门口,嘴里唱着)“走私货,真便宜!”
赵妻(低声而有力地)葆珍!……
(葆珍不理而去)
匡复(不自觉地,跟了一两步,望她出去之后才回头来)唔,日子真快!
杨彩玉(怀旧之感)你看,她的脾气,不是跟你年青的时候完全一样吗?你做学生的时候,不是为了一门代数,几晚上不睡觉,后来弄出了一场病吗?她也是一样,什么事,都要寻根究底的!
匡复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精神了。……(沉吟了一下,想起似的)彩玉!我此刻倒觉得安心了。当我在里面脚气病厉害的时候,我已经绝望,在这一世,怕总不能再和你们见面啦,可是现在,我亲眼看见了葆珍,居然跟我年青的时候一样……
杨彩玉你安心啦?你以为葆珍很幸福吗?
匡复不,我不是这意思……
杨彩玉(忧郁地)在她洁白的记忆里面,也已经留下了一点洗刷不掉的黑点了,别的小孩们叫她……(望着匡复)
匡复什么?连她也有——
(这时候后门口小孩子争吵之声,赵妻望着门外。)
阿牛(声)拿出来!拿出来!
阿香(声)这是我的!姆妈!(大声地叫)
赵振宇(从学校里回来的模样,两手拦着两个孩子进来)到里面去!到里面去!(见阿牛和阿香扭在一起)哈哈……
阿牛拿出来!(回头对他爸爸)这是我的“劳作”,她把我弄掉了,拿出来!
阿香妈给我玩的!是我的!
(二人扭打,赵振宇始终不加干涉,带笑地望着。赵妻连忙放下了针线出来。)
赵妻阿牛!(看见赵振宇的那副神气,虎虎地)尽看!打死了人也不管!(去扯阿牛)
赵振宇(神色自若)不会不会,黄梅天,让他们运动运动也好!
赵妻不许打,阿牛你这死东西!(阿牛一拳将阿香打哭了)
赵振宇哈哈哈……
赵妻(死命地将阿牛扯开)你还笑!(赵振宇机械地,有点儿做作,忍住了笑。这时候阿牛猛扑过去,从阿香手里夺回了一张纸板细工)什么,你抢,抢,……(扯着阿牛进房去)
赵振宇(蹲下来,拿出手帕来替阿香揩眼泪,一边用教员特有的口吻)别哭啦,我跟你讲过的,打胜了不要笑,打败了不许哭,哭的就是脓包!(顾虑着他妻子听见,低声地)明天再来过!(带着阿香进房间去)我跟你哥哥讲的故事你也听过的,拿破仑充军到爱尔伐岛去的时候,他怎么说?唔,唔……啊,你瞧!阿牛已经在笑啦。(大声地)哈哈哈………
(前楼,——施小宝已经打扮好了,听见赵振宇的笑声,想起了什么似的往楼下走)
小天津(狠狠地)哪儿去?
施小宝(举起她穿着拖鞋的脚)我又不会逃,急什么?(下楼,走到灶披间门口,对赵振宇悄悄地招手)赵先生!
赵振宇喔,你在家?(走过去,赵妻怒目而视,望着。)
施小宝(低声地)请你替我查一查这几天报……
赵振宇什么事!(赵妻起身站在灶披间门口)
施小宝请你替我查一查,Johnie——那死胚的船什么时候回到上海来?
赵振宇喔喔,(回身去拿报,又想起了似的)那船叫什么名字啊?
施小宝那倒……唔,有个丸字的。
赵振宇哈哈……有个丸字的船可多得很呐,譬如说……
施小宝那么——
赵妻(故意使她听见)不要脸的!
赵振宇你们先生快回来啦?
施小宝(回身,忧郁地)能回来倒好啦!(上楼去,一想,又回下来,走向客堂间,看见有客,踌躇)喔,对不住,林先生不在家?
杨彩玉嗳,有什么事吗?
施小宝(难以启口)林师母!我跟你讲一句话。
杨彩玉(走到门边)什么?
施小宝林先生就回来吗?
杨彩玉有什么事吗?……可以跟我说。
施小宝(迟疑了一下,决然,但是低声地)您可以替我把我房间里的那流氓赶走吗?
杨彩玉什么?流氓?(匡复站起来)
施小宝他,他要我,……我不高兴去,过一天我那死胚回来了会麻烦……
杨彩玉我不懂啊,那一位是你的……
小天津(有点怀疑,站起来,走到楼梯口)小宝!
施小宝(吃惊,很快地)他是白相人,他逼着我到——
小天津(大声)小宝!
施小宝(回身,上楼去,哀求似的)假使林先生回来啦,请他……(上去)
匡复(看她走了之后)什么事?
杨彩玉我也不知道啊!(二人仰望着楼上)
施小宝急什么,又不去报死!
小天津人家等着,走啦!
施小宝(勉强地坐下,穿高跟鞋)烟卷儿。
(小天津摸出烟盒,已经空了,随手将自己吸着的一支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