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多,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是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是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甚至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选自《望舒草》,现代书局1933年8月出版)
作品导读
戴望舒(1905—1950),现代派的代表诗人,1928年以《雨巷》为诗坛所关注,并因此被称为“雨巷诗人”。共出版《我底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和《灾难的岁月》四部诗集,存诗90多首。
使戴望舒一举成名的《雨巷》,曾经得到《小说月报》主编叶圣陶的褒扬,称赞这首诗“替新诗底音节开了一个新纪元”。但据戴望舒的朋友杜衡回忆,这首诗作在完成之后,并没有得到《现代》同人们太多的关注,即使戴望舒自己,“对《雨巷》也没有像对比较迟一点的作品那样地珍惜”。究其原因,是诗人对于《雨巷》中“音乐的成分”不满,觉得节奏和韵律都有些刻意。直到一个蛰居在家乡的夏日,戴望舒兴致勃勃地拿来了一首新作,杜衡看过之后大为惊异:“我当下就读了这首诗,读后感到非常新鲜;在那里,字句底节奏已经完全被情绪底节奏所替代,竟使我有点不敢相信是写了《雨巷》之后不久的望舒所作。只在几个月以前,他还在‘彷徨’,‘惆怅’,‘迷茫’那样地凑韵脚,现在他是有勇气写‘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那样自由的诗句了。”(杜衡《〈望舒草〉序》)这首让杜衡称赞为“找到了最合脚的鞋子”的作品,就是《我的记忆》。
正如杜衡所言,这首诗作对《雨巷》最大的“反叛”,便是诗人摆脱了传统的束缚,也不再以炫技为目的,而是以内在情绪的节奏,代替了字句、音节和韵脚所形成的音律,开始尝试创作真正自由的无韵诗。在戴望舒的诗歌理念中,“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戴望舒《望舒诗论》)在这首无韵的自由体诗作中,诗人大量采用排比、照应的手法,形成了回环往复的效果,与“记忆”本身的琐碎、冗长互相应合,大大强化了诗歌形式与内容的和谐。尽管全诗的语调平静、内敛、不动声色,但诗人哀怨忧郁的心境,却毫无窒碍地传达了出来,显得比格律诗更富于弹性和韵味。
作为深受法国象征派影响的代表诗作,《我的记忆》在形式上明显受到了波特莱尔的《忧郁》的启示。但波特莱尔诗中“包裹着一些浓密的头发的大橱”、“包容了比万人冢更多的死尸”等颓废消沉的意象,在戴望舒的笔下,则转换为“百合花的笔杆”、“颓垣的木莓”、“往日的诗稿”,或者“爱娇的少女”的呢喃之声。虽然都是关于记忆的形象化描摹,《我的记忆》在遣词造句上却有着中国传统文人的审美情趣,含蓄不失风雅,笔调也是亲切而自然的。如果说《雨巷》是戴望舒在有意识地用现代白话扩充“丁香空结雨中愁”的古诗词句,那么《我的记忆》则是将传统意境融入现代诗行的成功尝试。
拓展阅读
戴望舒:《印象》、《夕阳下》、《夜行者》、《我用残损的手掌》
(颜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