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有了这个那是妙的,因为我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我知道她不骗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我说过:‘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
“你不是用得着它割草么?”
“嗨,那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那么小,那么精巧,你怎么说割草。那是削一点薯皮,刮刮箫,这些这些用的。它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我们都应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明白么?”
水保说,“明白明白,都应当有一把,我懂你这个话。”
他以为水保当真是懂的,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一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妻睡到一个枕头上的话也说到了。年青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才记起问客人贵姓。
“大爷,您贵姓?留一个名子在这里,我好回话。”
“你告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不要接客,您要来?”
“就是这样说,我一定要来的。我还要请你喝酒。我们是朋友。”
“好,我们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上岸,走到别一个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到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同这样尊贵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得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采言谈了。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子,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军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得是“山坳的团总烧炭,山脚的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有人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他爬到后梢去检察,找到了米桶,用铜盆舀肮脏河水淘米煮饭。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到,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把它放下一个办法了。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饭吃,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糟同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到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所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反省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做田人的身分,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他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裂声音燃好了。看到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牵了手走来。已经刚要出街口了。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做到的一件家伙!
“你走那里去?”
“我——要回去。”
“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看看妻,样子比说话还硬,并且看到那一张胡琴,明知道这是特别买来送他的,所以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发烧的额角,幽幽的说“转去也好”“转去也好,”就跟了妻的身后跑转船上。
掌班大娘也赶来了,原来提了一付猪肺,好像东西只是乘便偷来的,深恐被人追上带到衙门里去,所以颧骨发了红,喘气不止。大娘一上船,女人在舱中就喊,“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
“谁说的,戏都不看就走!”
“我们到街口碰到他,他生气样子,一定是怪我们不回来。”
“那是我的错;是菩萨的错;是屠户的错,我不该同屠户为一个钱吵闹半天,屠户不该肺里灌这样多水。”
“是我的错。”陪男子在舱里的女人,这样说了一句话,坐下了,对面是男子汉,她于是有意的在把衣服解换时,露出极风情的红绫胸褡。
男子觑着,不说话,有说不出的什么东西,在血里窜着涌着。
在后梢,听到大娘同五多嚷着柴米。
“怎么柴都被谁偷去了!”
“米是谁淘好的?”
“一定是火烧不燃,……姊夫是乡下人,只会烧松香。”
“我们不是昨天才解散一捆柴么?”
“都完了。”
“去前面搬一捆,不要说了。”
“姊夫知道淘米!”
听到这些话的年青汉子,一句话不说,望到舱里,望到那一把新买来的胡琴。
女人说,“弦都配好了,试拉拉看。”
先是不作声,到后把琴搁在膝上,查看松香,调弦时,生涩的音从指间流出,拉琴人便笑了。
不到一会满舱是烟,男子被女人喊出去,仍然把琴拿到外面去,站据船头调弦。
到后吃中饭时,五多说,“姊夫你回头拉孟姜女,我唱。”
“我不会。”
“我听到你拉,很好,你骗我谎我。”
“我不骗你。”
大娘说,“我听老七说你拉得好,所以到庙里,见到这琴,我才说就为姊夫买回去吧。是运气,烂贱就买来了。这到乡里一块钱还恐怕买不到,不是么?”
“是的,值多少钱?”
“一吊六。他们都说值得!”
五多说:“谁说值得?”
大娘声色俱厉的说,“毛丫头,谁说不值得?你知道?”
因为这琴是从一个卖琴熟人手上拿来,一个钱不花,听到大娘的谎话,五多分辩,老七却笑了。男子以为这是笑大娘不懂事,所以也在一旁干笑。
男子先把饭吃完,就动手拉琴,新琴声音又清又亮,五多放下碗筷唱,被大娘打了一筷子头,才忙到吃饭收碗洗锅子。
到了晚上,前舱盖了篷,男子拉琴,五多唱歌,老七也唱歌,美孚灯罩子有红纸剪成的遮光纸,全舱灯光如办大喜事作红颜色,年青人在热闹中像过年,心上开了花。有兵士从河街过身,喝得烂醉,听到这声音了。
两个醉鬼踉踉跄跄到了船边,两手全是污泥,用手扳船,口含胡桃那么混混胡胡的嚷叫:
“什么人唱,报上名来!好,好,赏一个五百。不听到么,老子赏你五百?”
里面琴声戛然而止,沉静了。
醉鬼用脚踢船,嘭嘭嘭发钝而沉闷的声音,且想推篷,搜索不到篷盖接榫处,“不要赏么,婊子狗造的?装聋,装哑!什么人敢在这里作乐?!我怕谁?皇帝我也不怕。大爷,我怕皇帝么?我不是人!……”
另一个喉咙发沙的说道:
“骚婊子,出来拖老子上船!”
且即刻听到用石头打船篷,大声的辱骂祖宗,一船人皆吓慌了,大娘忙把灯扭小一点,走出去推篷,男子听到那汹汹声气,挟了胡琴就往后舱钻去。不到一会,就听到醉人已经进到前舱了,两个人一面说着野话一面要争到同老七亲嘴,同大娘五多亲嘴,且听到问是谁在此唱歌作乐,把拉琴的抓来再唱一个歌。
大娘不敢作声,老七也无主意了,两个酒疯子就大声的骂人。
“臭×,喊龟子出来,跟老子拉琴,赏一千!英雄盖世的曹孟德也不会这样大方!我赏一千,一千个红薯,快来,不出来我烧掉你们这船。听着没有,老东西!?赶快,莫使老子们生了气,认不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