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伪幸福
1381100000014

第14章 血浓于水的亲情 (3)

弟弟的两巴掌,不,是方云刚和着泪水的那些话,把方云慧击得一败涂地。眼泪一直伴着她坐火车回到省城。一进家门,迎面扑来的静寂将她裹住,她觉得全身就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内容,身体里忽然间空了,没了支撑,仅剩一副空荡荡的皮囊。这时的她才感到疲惫像秋雨似的一丝一丝地渗进来,渗进她的脑,她的心,带着深深的寒意。方云慧打个寒颤,眼皮像是雨水泡烂的泥土,稠稠地粘在了一起,她甩掉鞋,身上的脏衣服都顾不上脱,一头栽倒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方云慧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完全醒来。刚睁开眼时,方云慧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那种茫然很快就消失了,方云刚摔给她的两巴掌在脸上又动起来。一夜长睡,还是未能驱走心里的疼痛。在昏睡期间,方云慧接到过大哥打来的电话,得知她已安全到家,方云国明显松了口气,他告诉方云慧,母亲没啥大碍,叫她放心。方云慧听着大哥的安慰有些木然,此刻她的心里连温情也容不下了。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大哥又说了些有关母亲的话,方云慧始终不曾应答一声。方云国见妹妹不言语,转而又结结巴巴地劝说起来。大哥的劝说并没使方云慧生出些许感动,相反,倒有点恼。这个时候,她不想听这些话,索性扔掉电话,摸索着拔掉了电话线。她的心里已经够满了,不想再塞进一点点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一觉睡到永远不醒来。

电话沉默下来不再叨扰方云慧,可林胜利回到家的声音,还是把她吵醒了。方云慧半死不活的睡相,没能引起林胜利的同情,他象征性地问候了几句,见方云慧狂睡之后像具僵尸,目光冷漠地望着屋顶,对他不理不睬,便知趣地退出卧室。

林胜利不是心肠冷硬的男人,没计较方云慧的态度,他还不知道方家姐妹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着方云慧刚奔丧归来,他又没有照顾她的颜面,跟她回芙蓉里,要对他摆出一副笑脸肯定非常艰难,何况,他们夫妻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方云慧对他恨着呢,所以对他的冷漠也在情理之中。林胜利在客厅一连抽了两支烟,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又关掉,虽说不用过分在意方云慧,但毕竟她父亲去世了,他还是不要显得过于轻松和欢乐,以免刺激她。看方云慧的样子,肯定两天没吃饭了,他现在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得动点恻隐之心吧。林胜利打电话叫了两份快餐,一份给方云慧送到卧室,自己吃了一份,然后躲进书房,在电脑上打起游戏。

十四

方云慧做了一生中最长的梦,梦很杂,稀奇古怪什么都有,她担任过不少角色,做过不少出格的事,很多事并不是她自己想要做的,可很奇怪,尽管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不愿意,可就是无法控制梦境,她伤心得不得了,哭得稀里哗啦。然而,即使是哭,她也能看得到她自己在做什么,好像梦里身不由己的不是她,她只不过一个清醒的看客。事实上,她在梦里也知道是做梦,就是无法醒来,而且她身上背负许许多多的东西,那些东西又看不到具体的形状,却把她压得连爬的力气都没有,气也喘不匀,没人伸手帮她一把。所有的人,个个冷漠,甚至狰狞地笑。一种比听到父亲去世还要强烈的悲恸潮水一般袭击了方云慧,她惊慌地大叫一声,终于把自己从梦里惊醒。梦碎了,蒸汽一样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堆碎碎的梦,她一个也记不起来。但梦里沉甸甸的感觉和莫名的伤感却随着她的醒来真切地留了下来,像根绳子死死地拽住她,要把她撕裂成碎片似的。如果不是尿憋得紧,方云慧或许不会从梦里醒来,其实醒来还不如在梦里呢,梦再累再沉重,自己知道是梦,是假的。而一旦醒来,就只有承担。方云慧的心又咝咝啦啦地疼,她是不能再睡下去了。

爬起来去卫生间,却没有卸重的感觉。方云慧回来靠在床头,听书房那边的动静,也许是夜太安静,连一星半点的声音都会无尽放大,方云慧听到鼠标的点击和键盘的敲击声,间或,还有林胜利压抑的惊叫声。她心里酸楚楚的,离得这么近的男人,却隔得那么远!她惆怅地叹息一声,望着窗外的黑暗。再黑暗的夜因为有路灯而变得不再黑暗。连夜都失去了黑暗,为什么她的生活却扯不开撇不清一层又一层的暗淡?想要爱情的时节,爱情被她的执着错失了,以为婚姻可以让自己有一份安稳,却偏偏婚姻也摇荡起来,最是她心中不舍的,是家人对她的依靠和热爱,如今倒好,父亲死了,除过大哥外,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把她看成仇人,弟弟的两巴掌,甩断了这份亲情。老天,到底要我方云慧怎么样啊?

不知不觉间,方云慧的泪水爬得满脸都是,她狠狠擦着眼泪,要自己不去想那些伤心事,可黑夜里的大脑异常活跃,数月来的烦恼纠集在一起,纷纷扰扰地逼进来,逼得她又是泪水滂沱。她想不通,她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给方家带来的荣耀是姐妹们不可比拟的。由此,父母把她当成方家的主心骨,什么时候都以她为中心,家里的大事小情,唯有她的意见才最具权威。这样,又有什么错?难道她的学识与见识不配这样?也许,她自以为是了些,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替家里操持一切,如果说这也叫错误的话,那这世上的亲情不知道还能叫什么。父亲住院,她难道不是想在这个时候多尽尽孝心?方云刚说的没错,她是有虚荣心,可她的虚荣心为了谁,不都是为方家?凭什么她尽了心尽了力却落得你方云刚的两巴掌?父亲去世,我的悲痛比谁少了?我忙前忙后,给父亲开追悼会,写悼词,你方云丽方云雪又干了什么?凭什么你们责怪我,对我有怨气?

方云慧越想越气,一生气,心里的疼反倒弱了。突然间,她觉得应该感谢弟弟的两巴掌,他把她打醒了。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梦想里,梦想方家在芙蓉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可是现在,她终于明白,她在自家兄弟姐妹那儿,已经造成独断专行、颐指气使的不良影响,他们早已对她有了看法,只是没机会发泄罢了。这次,他们终于爆发了。

想到这里,方云慧茫然了,她作为方家支撑的时候,也支撑着自己,现在她不再是方家的支撑,她便失去了自己的支撑。一个没有支撑的人,如何面对迎面而来的现实?她不知道。她想找件什么事来做,以冲淡父亲丧事之后的疼痛,但她不愿去上班,现在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到了班上只会出洋相。她甚至懒得给单位打个电话,她不想请假,赖在家里,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劲。

现实却不给方云慧随心所欲做破罐子的机会。

这天,林胜利下班回来,见方云慧已经睡醒,靠在床头上发呆,便走进卧室。

方云慧没理他。

林胜利看着生气,语气里多了些不客气:“你父亲去世,难道你一辈子伤心,我就要替您担待一辈子?”林胜利没好气地给方云慧说,“你做得是不是过了点?怎么拿毛秘书长做医院的挡箭牌?人家帮你联系最好的医院,够给你们方家在那个破芙蓉里争脸了吧?你们医药费一时拿不出,他帮你们缓解,怎么倒成你们家的费用担保人了?医院都找到市政府催他要钱去了,人家马上要当副市长,为你们家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影响了他,值不值啊?你们方家也忒不地道了吧,坑人还有这样坑的?”

这话说得重了,林胜利都做好了要与方云慧大吵一场的准备。该来的总要来的,躲不过的。但是,方云慧的神情没一点变化,依然呆呆地望着别处,好像林胜利刚才说的话纯粹是自言自语,跟她毫不相干似的。只是,她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抖动着。

这下,轮到林胜利沉不住气了。方云慧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淡漠?放在以往,方云慧早跳起来了,尤其是说到方家的什么事,她不会吃丝毫的亏,一定要和他针锋相对争个高下的。今天的方云慧太反常了,反常得叫林胜利不知所措。望着方云慧一副不在人间的模样,林胜利有些不忍心,他知道方云慧虽不喜欢芙蓉里,却在意她的家在芙蓉里人们眼里的形象,很多时候,她的所作所为,会纯粹地只为能不能给方家带来风光。她父亲的离世肯定对她打击不小,不会是伤心过度出什么问题吧?可不对呀,前两天,她还在电话里给他发脾气呢,怎么这会儿就焉了呢?林胜利往前走了几步,试探着把手放到方云慧的额头,看她是否是生病。他的手还没触到方云慧的额头,就被她一把打开,她目光冷寒地斜了他一眼。

林胜利很恼火,怒道:“方云慧,你,你太过分了。”

方云慧还是不接话茬,两眼回归了刚才的空洞,望着前方。前方是一堵干净的墙壁,墙壁的正中有一块白色的长方形痕迹,那曾是挂他们结婚照的地方,林胜利第一次提出离婚他们争吵时,方云慧愤然将它扯下来,照片却是林胜利撕碎的。满地的玻璃渣和结婚照的碎片就像他们的婚姻一样,想缝补都找不着头绪。那几天,林胜利索性不回家,方云慧也不管,任着那一地的碎片像眼泪似的淌了几天,终于还是受不了,疯了一般扫起那些碎片,拎着垃圾袋直接送到几百米远的垃圾回收站。

让这些骗人的虚假幸福见鬼去吧。越远越好。

方云慧还是不理林胜利的茬。她已经想好,已经这样了,兄弟姐妹们不需要她,她什么都不用再管,爱怎么怎么去,她不操这份闲心了!真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好好打扮打扮自己,她才三十出头,一般说来,人要是没灾没病,到这个年龄还至于失去任何魅力,她何必搞得这么丧气憔悴!那个毛秘书长,现在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他既然能当副市长,还能搞不掂这点小事?林胜利说她过分就过分吧,反正,他们的日子已经过不长了。

方云慧这样想着,忍不住把目光略略移了移,她要用眼角余光看到林胜利的脸。林胜利的脸色果然很难看,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像一只斗败的狗,样子有些狼狈。方云慧有点幸灾乐祸,甚至,她的嘴角还不易察觉地向两边翘了翘,挂着一丝冷笑。

林胜利没领教过方云慧的这套新章法,果然拿她没办法,他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故意要烟雾在卧室里迷漫。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方云慧讨厌烟味,虽然她不反对林胜利抽烟,可她绝不让他在卧室抽,有时候林胜利没在意,在客厅抽着烟走进卧室,方云慧必然要和他吵闹一番的。但眼下,这一招似乎不灵,方云慧一点反应都没有。林胜利发狠,故意把烟灰弹到窗台或者地上,最后又把烟头往地上一扔,拿拖鞋在脚底下拧着。自始至终,方云慧看都没看他一眼。林胜利算是明白了,方云慧这次铁定了心,要和他耗到底了。

林胜利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把第二支抽了一半的烟没掐灭,扔进窗台的花盆里,烟头冒着一股青烟,像蒸腾的火气。

林胜利对方云慧说:“我不管你是怎么想,这次,你别想再拖了,结婚五年,我被你蒙蔽五年,戴了五年绿帽子浑然不知,这种日子我绝不再过下去了。你也甭叫我看你的这副脸色,咱们到时法院见吧。”

林胜利原来不是这样的,他提出离婚时也没这么咄咄逼人。无论什么情况下,他都装得很大度,一副谦谦君子样。这才多长时间,他的谦谦君子模样就变了?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思议的?方云慧脑子木木的,想不起一个清晰的开头来。

十五

认识林胜利,似乎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方云慧经历被男友抛弃,又坚持生下与男友的私生女才半年时间,心里的痛楚就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样,根根竖着,一不小心,那痛便扎出她一屡血来,殷红得刺眼。她为自己的幼稚懊悔,怎么会轻易给一个没责任感的男人生下孩子呢?生活给她的教训太深刻了,她几乎觉得自己没有了未来,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时,单位派她到北京参加精密软件培训。方云慧当时的心情,是不想参加这种培训的,但她是单位尖端科技项目研究的具体操作人员,又刚分到单位不久,按理是最应该出去学习的。方云慧给研究室的庞主任编了一大堆不能去的理由,可是,那个庞老头一辈子没研究出个啥成果,原则性倒很强,只要是他认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方云慧差点大哭,也没把庞主任的心说动,最后,她只好收拾行李,郁闷地去了北京。

那时是初冬,北京的天气还不太冷,可天空整天灰不拉叽的,又不像是低垂的云层,后来才知道,那是北京汽车太多,排放的尾气污染所致。北京的天空很大,但因为常年灰着脸,看不出来有多大,反倒迷迷登登的,给人一种看不到尽头的颓败感。

方云慧的心情也像北京的天空,灰到了极点,怎么展也展不开。

培训班在中关村科技园附近,离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不远。学员住在万泉河一个相对偏僻的宾馆,离培训班有段距离,每天有班车接送他们往返。那时北京还没修成四环路,那一片除中关村大街,往西北方向走两站多路,就能看到野地,西风一吹,地边的树枝上挂满了废弃的塑料袋,幡旗似的,怎么看怎么别扭。这可是首都北京啊,多少人向往的神圣地方,怎么也与方云慧出生的那个小城一样有极度肮脏、混乱的一面。刚开始那几天,方云慧坐在往返的班车上,看到车窗外慢慢悠悠摇晃过去的景致,心情糟糕透顶,她盼望时间快快过去,早点结束学习。在这个异地他乡,她的心是坠着铅的。

认识林胜利后,方云慧的想法才有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