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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血浓于水的亲情 (2)

这些人里,看上去最紧张还是方云刚,这几天,他已先后两次接到医院催交欠款的电话,欠条上是他签的名,又押了他的身份证,医院不找他找谁?虽说是冲着二姐的关系才缓了医药费,可实际上从他在欠条上签上字开始,医院铁定了管他一个人要钱。方云刚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同居的未婚妻也给他摊牌,如果不把这座大山搬开,她可不愿跟着他背一辈子债。方云刚压力很大,气都喘不匀,心里窝着腾腾乱冒的火没有出口,烧得嘴角起了一串泡,牙也跟着凑热闹,疼得半个腮帮都肿了。他只有等这次大家聚到一起后商量的结果了。

看人都到齐,舅舅开始说话,他刚清清嗓子,才说一句,你们的父亲生前也没享过你们什么福,他这病也是为你们累出来的……还没说到具体事情,方云丽就截断舅舅的话,说怎么说她也没钱,现在连吃饭都困难,这么大一笔医药费,拿命还啊?如果命能还的话,她还好了,反正落在这世上也没啥意思,活得这样艰难,一辈子还都是替别人活,听人家的摆布呢……所以给她摊多少也是白搭。

方云丽的话说得很冷,还带了不满和委屈,兄妹五人,就她的生活最困难,还叫她出医药费,显见不公平。但她的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方云慧听出来了,侯淑兰也听出来了。

这时,方云雪双手托着大肚子,谁也不看,耷拉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说:“要是摊得公平,我没二话,但若是轻重不分,我也是不拿的。咱们家不是还有能人嘛,啥事都叫能人来解决好了。”

方云丽的话锋还藏着掖着,方云雪的矛头却毫不含蓄地直指方云慧。方云慧觉得自己就处在一个深潭里,她想爬出潭,每爬一步,又叫人往下多拽一步,结果是她离潭口越来越远,她是爬不出去了。如果说姐姐对她心存怨恨是因为当年不赞成她和陈明祖的事还情有可原,那妹妹呢?她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怨气?难道只是因为她不想叫妹妹给姜东德那种人生下孩子?如果是这事,她可是一心为妹妹好啊!方云慧左思右想也想不透,心里泛着酸,硬把涌上来的眼泪逼了回去,她强忍住没接妹妹挑衅的话茬。

侯淑兰一见大闺女三闺女都冲着二闺女,她心疼小三子,替方云慧刚说了半句,一下子惹怒了方云雪,她推开椅子,冲着母亲大声吼道:“这辈子你只生了个老三,我们几个不是你亲生的?她从小学习好,上了名牌大学,又留在省城工作,你和父亲有了脸面,就为她活着?我们再怎么做,你们也看不到眼里。既然有个老三就够了,还要我们干什么?你看看你们的偏心都把她惯成啥样子了,不像话!”

侯淑兰被小女儿噎得说不出话,又气又恼,遂大放悲声。方云慧再也忍不住了,质问妹妹,她怎么不像话了。

方云雪挑起下巴,鄙视着姐姐,道:“你心里清楚,还要我当这么多人面说出来啊。”

“我有什么怕你说的?有啥话,你就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来吧。”

“那好,是你逼我说的,”方云雪望着别处说道,“你们大概都知道了,老三与丈夫正在闹离婚呢,按说这与我没啥关系,哼,可你们不知道,我的这个二姐自己家庭要散了,却垂涎我的幸福,她太不要脸,居然勾引我老公,想拆散我和东德呢。她还打电话叫我不要生下这个孩子!如果她真是为我好,这种时候能让我去坠胎?不明摆着她居心叵测嘛。我要出什么事,她是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方云慧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冲上头顶,感觉要在脑袋里炸开了。她脸憋得乌青,浑身震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方云雪再说的什么,已听不到了。等她从那种失语和失声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顾不得对方是一个孕妇,突然就向妹妹冲去,被旁边的方云刚一把抱住。方云慧被弟弟抱得动弹不得,又气得说不出话,喘着粗气,拿一双止不住泪的眼狠狠地瞪着方云丽。

方云丽一点也不胆怯,嘴角泛着冷笑,毫不含糊地盯着方云慧。

舅舅往角落里移了移,这架势,哪有他说话的份!可他又不能开溜,于是,他站起来,端开长辈的架势吼了几声,算是制止住乱哄哄的场面,才说道:“今天的正事,是说你们爸爸的住院费,别的就不扯那么远了。”

大家似乎才意识到今天聚在一起的真正用意,看着母亲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压下怒气,慢慢地平静下来,想听舅舅怎么说。方云慧不再往方云雪那里冲,方云刚把手松开些,却不敢放手,怕二姐气不过,再次冲向三姐。

想听舅舅说句公道话,舅舅却做不了这个主,他说:“这事前前后后,我也不知底,又是你们方家自己的事,既然你们尊重我是长辈,那就先听听你们的意思,到底想怎么分摊这笔医药费?”

这下,却没人说话,屋里恢复了刚开始时的静寂,气氛顿时凝滞了。

方云慧还在掉眼泪,妹妹的话像把刀,把她的心劈成了无数瓣,除了想马上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叫她伤心的地方外,她没一点别的心思了。

舅舅问了几遍,连个响声都没有,一直冷着场。他又干咳了两声,说:“没人说是吧?三儿在省城工作,见过世面,识得大体,本来我想听她的意思,但刚才听你们好像对三儿有些不满,也就不说了。咱就按照过去的规距,父亲殁了,儿子主家里的事。方家不缺男人,还是由男人说吧。”

方云国一听,在地上蹦了几下,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老婆拿眼紧盯着他,示意他坐下,多听少出声。

舅舅见方云国紧张,便说:“云国不是亲生,没你说话的权利。还是云刚说吧,你是方家的香火,医院的欠条又是你打的,人家找你要钱呢,就听听你的想法吧,啊。”

方云刚头嗡地一声大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钱要他一个人出?

他动动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全部想法都在那十七万巨额医药费上。

除了方云慧,所有的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方云刚。

他是方家唯一的男人,大家都等着他说这钱怎么分摊呢。

方云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他木然的眼睛盯上了方云慧。方云慧没有感觉到弟弟盯住自己的目光,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性格内敛的方云刚,这时脸已憋得通红。舅舅还在不停地催促他快说,方云刚快撑持不住了,他的脑袋里塞满了二姐叫他写那张十七万元的欠条,回家拿身份证押在医院的情景。十七万啊,这辈子都甭想还清。方云刚心里堵得慌,刚才大姐三姐的态度很明了,二姐又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这不摆明着谁都跟这十七无关嘛,那就只跟他一个人有关了。方云刚想着,突然狼似地吼叫了一声,猛回身抽了身边的二姐两个嘴巴。

随即,方云刚蹲到地上,抱头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还是那样细弱悠长,女人一样。

大家被方云刚的突然举动搞懵了。方云慧更是吃惊,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这个弟弟,像不认识似的。一时,倒忘了脸上的疼痛。

方云刚的巴掌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那一声脆响消失,却在大家的心里突突地响起来,响得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方云慧,看到她脸上的五个手指印,由白变红,慢慢清晰起来。

片刻的死寂之后,脸上火辣辣的疼终于使方云慧醒悟过来,她难以置信这巴掌居然是方云刚给她的。换了是方云丽或方云雪,她或许还能接受,但方云刚,凭什么呀?你是方家唯一的男丁,可你又为方家做过什么?性格懦弱,什么事还不唯她姐妹是从?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给她两巴掌,真是长能耐了!方云慧心中的怒火呼哧呼哧往上冒,眼睛都红了。她忍耐着怎样的委屈和焦虑操持父亲的后事,难道换来就是大家的怨恨,就是这响亮的两巴掌?方云慧愤怒得全身颤抖,手都举起来了,铁定了心要把这两巴掌还给方云刚,狠狠地。

随着方云慧扬起的手,母亲侯淑兰像被抽去了所有支撑,被子女们的打闹气昏了过去。老大方云国冲上去托住昏过去的母亲,把她抱到床上,又颠着长短不一的瘸腿一蹦一跳地扑过来,扑嗵一声跪在弟妹之间,嘴里不知喃喃些什么,对着方云慧连连磕头。方云国咚咚的磕头声又一次使屋里变得相对安静起来。看着昏死过去的母亲和跪在地上的大哥,方云慧的手终于没能落到方云刚的脸上,她把嘴唇咬出了血,指甲掐进手心里,目光含了钢钉似地射向弟弟。

方云刚全然没了往日的唯唯诺诺,他硬硬地接住方云慧射来的铁钉,当他看到姐姐脸上正由青变红、痕迹鲜明的手掌印时,他的目光还是不堪重负地闪了一下。方云慧重重地吸着气,患了哮喘似的,她颤颤地伸出手,把大哥从地上扶起,咬着牙说:“大哥,你起来吧,我不和方云刚闹,但他得给一个打我的理由。”

一听这话,方云刚有些变软的目光又硬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放声吼道:“你还要理由?好,我告诉你理由——方云慧,你要尽孝心我们没意见,可你明知道爸爸得的是绝症,没法治的,却要显示你的能耐,逼着爸爸住进那个豪华医院。是,那是荣耀,芙蓉里没一个人住过那么高级的医院,谁都会说方家有你这么能干的女儿。可结果怎样?没把爸爸挽救住,他老人家该受的罪一样没落下,还花了一大堆医药费。你方云慧不是有能耐吗,就应该把这钱掏了。可你倒好,捞一堆好名声,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叫我在欠条上签名,押上身份证,医院天天催我要十七万块钱,还说我要再限期不还,就到法院告我。我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要我一个人背?你啥事没有,光会指手划脚这个干嘛那个干嘛,自己还有闲心在爸爸丧事期间去勾引三姐夫。你,你除了算计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主意外,还有别的能耐没有?方云慧,你还算个人吗,啊?”

方云慧懵了,弟弟的话像把利刃,比他的两巴掌更尖锐锋利,毫不留情地刺戳在她的心上。方云慧明白了,她所有的操持,在姐姐妹妹和弟弟的眼里仅仅是她个人的一场奢华演出,是为她自己脸上贴金。在芙蓉里生活的是方家的其他人,而不是久居省城的她,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讨一份荣耀?她委屈,更心痛,她承认自己考虑不周,可她的本意又怎么会像方云刚说的那样不堪?方云慧浑身的血液冰冻一般,大脑处于空白状态,根本无法回击方云刚的质问。她四肢无力,像一个即将窒息的落水者被拖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于,她再也撑持不住,泪水喷涌而出。

方云国张着嘴一直紧张地看着二妹,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再给妹妹跪下磕头的状态。方云慧泪眼婆娑地看了眼站在床边的姐姐方云丽和妹妹方云雪,她们两人神色平静,目光很冷地望着她。已经醒过来的侯淑兰也微微侧起身,用哀怨的目光瞅着她,除了汩汩不断涌出来的泪下,什么话都没说。方云慧明白了,因为她早已走出了芙蓉里,走出了方家,所以任她做什么事,在他人的眼里她跟方家都是带着距离的。没有谁能理解她,此刻,她也不需要了。

方云慧不试图做任何解释,她转过身,夺门而出。

方云刚像刚长跑回来似的,累塌了,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方云丽和方云雪依然刚才的姿势望着门外,她们眼神里的冷淡,突然间变得茫然起来。舅舅欲言又止,这种场面着实是他想像不到的。他想阻止方云慧的离开,可一看大家伙的态度,又不敢冒然,便拿眼神往方云丽的丈夫那边看去。方云丽的丈夫什么也没看见,自顾自地扣着手指甲,扣得十分专注,好像他来只是观看一场演出,而演出中出现的意外,跟他没有一点干系。舅舅轻叹一口气。

方云国清楚地看到二妹转身时飞溅的眼泪,他心疼二妹,看看其他人的脸色,要冲出去追二妹,却被他的老婆一把扯住胳膊。方云国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把甩开老婆的手。气得老婆直跺脚,但总算没再扯他。

奔出家门,方云慧却恍惚了。已经是十月底了,在这个温暖祥和的中午,街巷上异常宁静,没有人声狗吠,更没有来回走动的人影,像是刻意要留给方云慧一个逃避的空间,街巷上空荡荡的,连一丝秋风都没有。阳光明媚得有些妖艳,照得肮脏的芙蓉里街巷生出一份明丽来。方云慧从来没看到这么安静的芙蓉里,这使她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个芙蓉里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芙蓉里。曾经的芙蓉里不仅是邋遢肮脏,而且还是喧闹的,是那种夹杂着生活味道的喧闹,叫人感到亲切却又厌烦。而这个时候的芙蓉里,却像一个饱读诗书的落魄书生,虽穷困落拓,不修边幅,却气度不凡,真实而温暖地拥着方云慧,在暄软的秋阳里,像梦幻虚境,使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一刻,方云慧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方云国追了出来,他的腿脚不灵便,一急更不利索,身子忽高忽低,像摇床似的,把金黄的阳光撞得上下翻飞,碎片噼哩啪啦落了一地,被他踩在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方云国顾不上这些纷扰的阳光,只想快点追上妹妹,他知道再温暖的阳光,此刻也温暖不了二妹的心。

方云慧瞅了一眼向她摇过来的大哥,心一横,不管不顾大哥在后面的呼喊声,咬着唇碎着心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