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城市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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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爱又如何

这些天来,王浩天不顺心的事情是一件接一件。春节在家,与老婆弄得别别扭扭,最终老婆还是不原谅他。过完春节临回河滨,见了万红一面,不知道她是赌气还是有别的原因,匆匆忙忙与县卫生局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离了婚的副局长订了婚,而且很快会结婚。因为太突然,王浩天一下子接受不了。他反复对万红说:“你一定得慎重,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

万红却说:“你现在不是闹离婚吗?你离了婚娶我吗?你要娶我,我等你!”

她的话里带着气。是呀,你正在与老婆闹,你离了婚能不能娶她?从万红知道这件事,就不止一次问过他这个问题,还明确表示过要嫁给他,可自己始终连一句利索话都不敢说,哪怕是逗她开心的话。再说,如果你没有与老婆闹到这一步,万红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之所以开始没有嫁给你的想法,是因为那时你是别人的。现在你跟老婆闹矛盾,她有希望得到你,产生这样的想法也很自然,你怪不得人家万红。

万红再次这样问的时候,王浩天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尽管他有过离婚的想法,但他一直感觉自己离不了婚,当然说什么话也都没用。他想了想,说:“小红,我离不了婚,真的离不了,你别因为这赌气。”

万红冷笑了一下,说:“我赌气?为你赌气?你自作多情吧。我问你的是如果你离了婚娶不娶我?你连这都不敢回答,还说爱我,谁信哪?”

王浩天说:“没有如果,我离不了婚,也就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万红再次冷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现在是大记者,就是离婚也不会找一个像我这样的乡村教师。算了,我的事情你也别操心了。”

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王浩天沮丧地回到河滨,不再给武丽娜打电话,一连几个月也不回家。没事了就喝酒,喝醉酒了就去找程晓雪,程晓雪却对他不冷不热,但并不拒绝与他亲热,只是再也找不回往日的感觉,寡淡无味。王浩天也曾想过再找一个情人,却一直没有碰见合适的。他经常与倪红斌见面,一起聊天,吃饭,去迪厅,但他们谁也没有再去往更深层次去想,在一起的时候都很理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王浩天现在处于性饥渴状态,心情糟糕得没法说。

四月底,万红过来,见了王浩天,她第一句话就是“我要结婚了”,接着就抱着他抽泣起来。王浩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万红哭着说:“浩天,我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今生今世也许再也没有在一起的缘分了,我专门请假,来这里住两天,算是做个了断吧。”

王浩天听了,不觉也泪流满面,两个人都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

王浩天请了三天假,陪着万红去了登封少林寺,又去了开封、洛阳。两人表面上玩得很开心,内心却都在隐隐作痛。

万红在河滨一待就是五天。每到晚上,万红就与王浩天疯狂做爱,王浩天要用安全套,万红却不让用。她说:“浩天,给我个孩子吧,我想生个咱俩的孩子。这次要是能怀上你的孩子,也不枉相爱一场,怀不上也是天意,这辈子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离结婚的日子只有三天了,万红才依依惜别。临别那天晚上,两个人一夜未眠,抱了再抱,亲了再亲。天亮了,王浩天跪在万红面前,说:“红,我亲爱的人儿,我今生不能娶你为妻,心里却早已把你当成妻子,你这一走,将成为别人的妻子,这辈子我欠你的,等来生再还你吧。”说罢,失声痛哭。

万红紧紧抱着王浩天,边哭边说:“浩天,我爱你,这么多年,我做梦都想着我们能长相厮守。我知道你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舍不得孩子,我不怨你。”

王浩天把万红送到车站,等到车开走,两人握着的手才慢慢松开。四眼相对,泪水涌流,万红早已泣不成声。车走了好远,万红喊了一声“浩天”,从车窗抛出一件东西,王浩天捡起来,发现是她脖子里戴了好些年的一个银佛,他把它攥在手里,看着汽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不觉哭出声,嘴里反复念叨:“万红,万红……”

王浩天回到住处,闷头睡觉,中午也不吃饭。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手机响了,一看是家里的电话,心想武丽娜终于想通了,主动打电话了,赶紧去接。

武丽娜冷冷的声音传过来:“韶玉他爷爷老了,你抓紧回来吧。”

王浩天如五雷轰顶,“老了”是老家的说法,就是死了。这怎么可能?爹的身体一向不错,才刚六十岁多一点,怎么说老就老了呢?他傻在那里,甚至没有问一句话。懵懵懂懂中,听武丽娜说爹和娘上午在地里点种花生,爹一直说头痛,娘也没在意,到了中午,爹突然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没拉到医院,人就断了气。

王浩天给主任打了电话,说了情况,火速赶往老家。

回到家里,院子里都是人,二弟浩谦在招呼一班人紧张地打棺材。在这里,棺材叫“和”,很多家里有上年纪老人的户,会先把棺材做好放在那,被称作“喜和”,一来让老人生前能看见自己死后的“府第”,二来万一突然哪一天死了也不至于手忙脚乱。当地棺材市场上的棺材要么是质量很差,价钱也便宜,一般都是应付暴死的年轻人或是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稍讲究点的都不会买这一种;要么质量高得很,价钱当然很贵,一般人家又买不起。因此,大部分人家碰见像这种紧急的情况,会买木料在自己家里做,又能保证质量,价钱也合适。

三弟浩连在招呼几个人盘火。出殡之前,街坊邻居都会来帮忙,加上来吊孝的亲戚朋友,还有出殡那天要大摆宴席,炒菜做饭,要盘两个大煤火,找四五个厨师,提前两天准备。

两个妹妹都从自己家里赶了过来,她们与武丽娜,还有近门的几个婶婶大娘在赶制父亲的寿衣,母亲坐在一边发呆。

王浩天与每个人点头打招呼,然后走进堂屋。父亲躺在一张小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被子,脸也被蒙上。王浩天把包扔在一边,跪倒在床头,止不住痛哭。有人过来把他拉起来,本族的族长五爷说:“别哭了,你回来了,快点商量办事吧,时间不等人。”

王浩天停住哭,眼泪却忍不住往外涌。亲爱的父亲就这样离开了人世。老人辛苦了一辈子,把六个孩子都安置好,一个个都成了家,刚刚可以缓口气,自己却闭上了眼睛。

老四还没从广州回来,本族执事的几个长辈把王浩天弟兄三个叫到一起,先说定出殡的日子,当日是四月初五,按当地风俗,在家停灵可以三天,也可以五天、七天。天已经开始热了,时间长了尸体会腐烂有味,可按三天出殡那天正好是初七,按风俗这也是忌讳,叫“犯七”,只好停放五天,这样也可以准备得更充分一些。

王浩天也不懂,只管听他们说。定好了日子,接下来是报丧,也就是通知亲戚朋友。列好了名单、村庄,按方向分几路安排人去,弟兄几个各自的朋友自己电话通知。最后说酒席,吸什么烟,喝什么酒,摆多少桌,上什么菜,都一一说定,再安排人买烟买酒,买肉买菜,租借桌凳碗盘筷子。

最后是说花钱怎么分摊。五爷先说了个谱:老大、老二、老三都分家另过,老四还跟老人在一起过,算没分家。家里有粮食,还有一头猪,把猪杀了,猪肉、馒头就不用买了。其他再花钱,除了老四,由弟兄三个平摊。五爷说完,看看王浩天,王浩天点点头,说:“我没意见。”

老二、老三都点点头,表示同意。确实,老四现在除了新房家具什么都没有,不能再难为他了。在王浩天看来,这些事情再简单不过,都不用商量。但他知道,在农村,这样的事情很容易出矛盾,因为为老人办丧事、分家,亲弟兄吵架打架的都有。

晚上,棺材做好,父亲入殓。棺材被染成黑色,前边的沿上放着一盏煤油灯,还有一个碗,碗里放着一个用一双筷子穿着的饼(在出殡前的几天里每到吃饭的时候都要往碗里添饭菜)。棺材前边的地面,用三个砖围成一个三角形的池子,那是在里边烧纸的(焚纸钱)。每天夜里,都要烧够九道纸。烧纸的时候,孝子们要哭着呼唤着死者。静寂的夜里,失去亲人的悲痛哭声与呼唤显得特别有穿透力,让局外人也不由得生出许多悲哀。

夜里,王浩天一个人守在堂屋,因为在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才需要守灵,现在还不用子女们都守在这。灯泡昏黄的光照在黑漆漆的棺材上,空气中弥漫着油漆、焚纸的味道。天板(棺材的盖子)还没有盖严,但它还是把两个世界隔开。王浩天一直没有勇气看一下父亲去世后的样子,他也想象不出来父亲死后的神情。此时,他坐在离父亲不足一米的一个凳子上,两眼盯着摇曳不定的煤油灯,感受着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仿佛在与父亲进行着对话和交流。

接下来的两个晚上,王浩天都陪伴在父亲身边。应该说,这是他参加工作后陪伴父亲时间最长的一次,而父亲却是躺在棺材里。

到了第四天下午,棺材被移到了大街上搭好的灵棚里,因为第二天要出殡,前来吊丧的人要行礼,院子里太挤。唢呐班早早地过来,做好准备,一有人来吊丧就吹起来。

半下午,鞭炮声、火铳声、唢呐声便响起来。此时,王浩天兄弟姊妹六个以及近门自家的晚辈全都在灵棚下,他们都穿着白色的孝衣,头上扎着白布。灵棚中间用一个帘子隔开,棺材在帘子后边,前边摆着桌子,桌子上放着鸡、鱼、肉等供品。男孝子坐在帘子前边,每当有男客吊丧,唢呐声就响起来,男孝子就跪倒在地痛哭,客人礼毕,孝子便停止哭声向前一步,叩头拜谢。帘子后边地上铺满了麦秸,女孝子就席地而坐,等有女客人哭着过来,就齐声痛哭,然后从帘子后出来劝客人不哭。女客人来吹唢呐的人是不吹的,多少年流传下来的男尊女卑风俗到现在仍然没有改变。

这一夜,亲近的人守灵要守通宵,困了就歪在麦秸上打个盹儿。几天下来,王浩天已经有些受不了啦,喝水少,吃饭也不正常,弄得嗓子沙哑,嘴上起泡。虽然几天来武丽娜也都在家,但两个人很少说话。王浩天跟她说话,她爱理不理,本来心情就不好,他也就懒得多说。这种时候,也没人注意,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关系不正常。

王浩天的同学朋友,包括河滨的同事,开着小轿车、面包车,来了一拨又一拨,连他想不到的一些县里、乡里的部门也有人来,光花圈摆了一大片。在街坊邻居眼里,这也是三里五村数得着的场面了。

王浩天穿着白色的孝衣,把头上的白布解下来搭在脖子里,与来人握手寒暄,让人安排到家里入席就座,备酒答谢。他自己无法脱身照顾客人,更不能喝酒,县城几个要好的同学便留下来帮助照顾河滨来的客人。等到晚祭结束,已经接近十一点,王浩天累得筋疲力尽,躺在灵棚后边的麦秸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对于王浩天来说也非常不轻松,作为老大,早起他要与族长到地里看坟地,定好位,掘过第一锨,别人才能开始挖坑。从地里回来,还要继续在灵棚里等着亲戚们过来吊丧,不停地陪哭、跪谢。再者,他还肩负着摔老盆的任务。摔老盆是中原很多地方的一种风俗,也称摔瓦,就是在出殡前把一个瓦(也有用瓦盆的)摔在棺材前头,要摔碎。传说如果不摔老盆下辈生孩子会哑巴。

临近中午,该来的客人都来了,马上要出殡。棺材钉口之前,作为长子的王浩天为父亲净面,说是净面,其实就是拿棉花团沾着水在父亲脸上象征性地擦一下。净完面,让亲戚们上前最后看一眼遗容,就开始钉口。当天板合严,铁钉在咚咚的声音中钉进木头时,子女们嘴里喊着:“爹,躲钉了,爹,躲钉了……”之后,伴随着悲怆的唢呐声,王浩天在两个人的搀扶下,痛哭着,双手端着一个托盘,里边放着一个瓦,其他孝子也痛哭着,手拿外边包着白纸的高粱秆(被称作安常棍,传说是用来打鬼的)跟在后边,一起走出灵棚,到村里的庙上祭拜,然后返回灵棚,王浩天把瓦猛力摔在棺材头上,砰的一声,瓦被摔得粉碎,四下溅开,他扑倒在地,惊天动地的哭声让在场的围观者动容落泪。

随着鞭炮声、火铳声的响起,唢呐声也激昂起来,抬棺材的人一声呐喊,送殡的队伍便出发了。火铳开路,吹唢呐的、拿花圈的孩子们在前边领路,再往后,是男孝子,棺材紧随其后,棺材后边是女孝子。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白花花的孝子,穿着各色衣服的围观者,五彩缤纷的花圈,飘扬的纸钱,飞扬的尘土,在灼热的阳光下蔓延;鞭炮声、火铳声、哭声、唢呐声此起彼伏。一向平静的乡村,此时被渲染得异常热闹。这也算是对一个人离开尘世后的礼仪吧。接下来的日子,他将静静地长眠地下,永远告别尘世喧嚣……

办完父亲的丧事,正好赶上五一长假,王浩天就住在家里,想多陪陪母亲。武丽娜因为五一不放假,出完殡在家待了一天就回学校了。尽管两个人在一起住了一夜,但还是不多说话。到了六号,王浩天该回河滨了,回了学校一趟,准备与武丽娜一起去一趟岳父母家,可她还是不冷不热,他也懒得多说,陪儿子吃了顿饭,晚上又回村里住了。这次,王浩天真的没信心了,看来两个人真的是过到头了,连话都不愿多说,在他看来,离婚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

七号,王浩天吃过中午饭,告别母亲和弟弟妹妹们,没有给武丽娜打招呼,就直接回了河滨。短短的几天,他感觉好像过了好长时间,人也瘦了好几斤,连将军肚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