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面说过没有?是我把草菁引荐给他的!--你揣摸一下,他会是多么高兴呢!
他感到非常满足,理由是: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的掌心。
事实也正是这样,草菁,你的妻子,不是背叛了你,跟那个老鬼同居了吗?!
我笑了,笑得咯咯咯的,非常开心。
陶花专注地看着我,我从她的眼神判断出,她是想在我的笑声中寻找痛苦的因素。
可是,我决心不给她任何机会,笑了几声,我就停下来,面色平静地抿了一口酒。
"你不要故作镇定,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陶花漠然地说。
"除了觉得这个故事有趣以外,我什么也没想。"
陶花冷笑一声,挑衅地看着我,问道:"还希望我继续讲下去吗?"
"为什么不呢?"
我又抿了一口酒。酒液一进我的嘴,就变成滚烫的岩浆,把舌头和五脏六肺烧得滋滋冒烟,可我紧闭着嘴唇,决不让陶花闻出焦糊的味道。
草菁到底跟我姐姐不同--陶花接着说--也跟你母亲不同!我姐姐和你的母亲,都在魔鬼的折磨下变成了尸体,而草菁却跟着变成了魔鬼。她到底不同!
与对待我姐姐一样,老鬼依然用死人来折磨草菁。
他把我姐姐的照片跟你母亲的并排挂在一起,让草菁一进他的屋子,就看到这两个死人。
可是,草菁没有被吓倒,而是喜欢上了死人。
她让你写出来挂在她书房和卧室里的那些死人,除了极少数是她崇拜的作家之外,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从公墓里的管理簿上录下来的,她只是在前面加上几个字,中间添上一个圆点,看起来像外国人的名字而已!你难道没有看到乔治*陶耘的名字?那就是我的姐姐!你们翻车住院之后,她点明要把写着姐姐名字的那张带到医院里,是想时时刻刻折磨你,折磨我,还折磨我已经死去的姐姐!你可以想见她是多么狠毒!......那时候,只有你最幸福,因为你生活在梦里......
你的那套房子,就是一座公墓!
我再也不能装出镇定无事的样子了,浑身像长出了刺猥一样的硬毛,使我在人与兽之间挣扎。
陶花得意地笑着,显得异常亢奋--
你在那公墓里生活好几年了,你也跟我一样,是一个活死人!
有时候,我也感到害怕,所以......我才不只一次地想你给予我温暖......可是你拒绝了我......你永远都是一个混蛋,一个地地道道的自私鬼,你可能觉得自己活得很正派,很高尚,其实不,你是装出来的,许多时候,你跟草菁是没有分别的!
我一方面同情你,一方面恨你!
(陶花静默了足足两分钟。)
草菁以为,那个老鬼会帮助她什么,哪知道,老鬼是一个十足的低能儿,他只有在臭气熏天的河沟里才如鱼得水,一旦到了大江大河,他就是一具破桨,一具腐尸!草菁以为那老东西会给她一副翅膀,谁知他连一根破烂的羽毛也没有!草菁仅有的一点文学的灵气,完全在阴森森的日子里磨灭了。
她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你以为她在写什么吗?你看到过她写的文章吗?当然你不关心这一点,但是,你而今在报社当编辑,出于工作的需要,总要翻翻别的报章杂志吧,你看到过草菁的名字吗?
"看到过,"我空洞地说,"她一直在商报和都市报上发表文章。"
陶花大笑起来,歇斯底里。
"你简直是大骗子!"她收住笑说。
"我没有骗你,她在两家报纸都开了专栏,还很受市民的欢迎。"
陶花又是一阵大笑,"文章底下落着草菁的名字?"
"不,"我疑惑地说,"署名是肖也许。"
陶花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你真的还不知道肖也许是谁?"
"肖也许不就是草菁吗?"
"肖也许是你的父亲!你父亲死后,难道你还在报纸上看到过肖也许的文章吗?"
这倒是真的,父亲一死,肖也许就神秘地消失了。
"......也就是说,那部恐怖小说也是我父亲写的?"
陶花点了点头说:"这就是他生活的气氛,他要把这种气氛传达给你,结果他成功了。"
"那些小说,为什么放在你的屋子里?"
"那部小说是你父亲自费出版的,总共只印了三百本,我遵照他的吩咐,把五十本带到了你家里。首先是草菁读,然后草菁给了你一本。你马上就迷上了,因为你觉得这是你未来生活可能出现的景象。你父亲就是照着你的生活模式来写的,小说写得很差劲,但是它却能够控制一颗脆弱的灵魂。"
我想起小羊说:"这是一个阴谋。"
是的,这是一场阴谋,他们共同策划了这场阴谋,只把我蒙在鼓里。
我陷入深深的绝望。
"现在你应该清楚我为什么说草菁与我姐姐的死是有关系的了,"陶花轻轻"哼"了一声,沉痛地说,"别看老东西在做正经学问上是低能儿,可他对人性的观察却深入骨髓。他知道一定有后来者,所以才在我姐姐身上肆无忌惮。草菁充当了这个后来者,所以她跟老东西一样,是杀死我姐姐的凶手!"
不管她这逻辑是否成立,我也只能认可。
"最近,草菁也突然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圈套,也感到害怕了,"陶花以胜利者的口吻说,"所以,她恨我的姐姐,也恨我。可是,她怕我!你别看她在我面前做出主人的架势,其实她怕我!她跟我的姐姐一样,同情你的母亲,其实,你的母亲是不值得同情的,是她一开始就娇纵了那个老魔鬼!"她像自以为发现了真理的人一样,飞扬着眉毛,嘴角浮起蔑视的笑意。
我只想提起酒瓶砸在她漂亮而恶毒的脸蛋上。
"你不要这么盯住我看,"陶花说。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胆怯。"这一切,都是你父亲造成的。"
"你还打算怎么样?"我有气无力地问。
陶花拧了拧眉毛,迅速恢复了冷酷的神色,"你不要以为我的报复已经够本了,不,远远不够,如果那老鬼只是把我姐姐折磨死,我可能到此为止,但是,他让我害怕,他让我对生命厌倦!我现在不是报复,而是把折磨人当成了我的乐趣,当成了我生活下去的依据,你明白吗?"
"就算我明白,又能怎样呢?"
陶花突然沮丧到极点,"当然,又能怎样呢?"她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我们没有和解的可能吗?"
陶花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我想是不可能了......我曾经打过退堂鼓,想离开你家,包括前些天,我都产生过这种想法......可是,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她的脸上布满强蛮坚毅的红晕。
"你才是一个真正的魔鬼,"我说。
陶花淡淡一笑,"或许是吧,"她说,"可是,鬼是没法变成人的。"
26
我再也不敢回家了,在离报社较远的地方租了间房子住下来。我既害怕陶花,也害怕草菁。同时,我对那两个女人的单独相处也提心吊胆,陶花随时可能杀死草菁,反过来也一样。不管她们之中哪一个死,我都脱不了干系。
小羊成了唯一可以救我的人。
此前她给我来过好多次电话,每次都是她丈夫先拨通,再让她接听,这给我带来难以言说的伤痛和仇恨,但现在我无所谓了,只要小羊跟我说话,我就无所谓了。可是小羊和她丈夫都像突然蒸发了一样!我主动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回答我的都是"空号"。
当然,这只不过是我糟糕生活的必然延续,没有任何新奇之处。
我所租的房子,设备极其简陋,是这座城市早该拆除的老派住房,客厅里,摆着一张布沙发,小得我躺上去就根本伸不开腿,半边肩膀还得悬在空中。可是,与客厅的大小相比,沙发就大得严重失调,几乎占据了一大半的空间。一部十八英寸的电视机放在墙角,莹光屏就像多年没洗的破抹布。厨房更是小得出奇,尽管我已经变得很瘦了,可也必须踮着脚侧着身子才能出入,否则,灶上的黑烟就会弄脏我的衣服。这里的天然气也不是我以前用的那种,地下埋一根管子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是一个导弹似的气罐,用完了就必须去换。住惯了宽大的房子,突然蜗居斗室,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和凄清。我深刻地理解了古代从宫廷流落民间的女子,尽管我不能与之相比,但那份感觉应该是完全一致的。当然,我到底没有宫廷女子的贵族气派,她们再落魄,深锁起来的精神素质永远也改变不了,粗陋的生活,可能把她们的皮肤变得不再嫩白如脂,但是,却无法使她们对眼前的处境不带着疏隔和鄙视的态度。而我呢,我完全融进了这所黑暗肮脏的屋子里。我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家园,我所有的精神活动,都在这个"家"里悄悄地展开着。
我依靠咀种虚无打发光阴。我清楚地认识到这种虚无就是我以前拉下的粪便,但我必须吃下它,否则,我就没有食物来完成新陈代谢的生命活动。
我常常头痛,一下了班,连看电视的心思也没有,躺下就睡。我很容易睡过去,只是在梦里总是看见同一种景象:我走到桥的中央,桥身突然从我站立的地方断裂了。脚底下是浩荡的深渊......我知道,深渊是我实际的生活,桥则是我的虚无。根本就没有桥,桥只不过是我的粪便。
虽然一直开着手机,电也总是保持充足的状态,可是,没有人给我打电话。以前的那家公司垮台之后,人去楼空,天南地北,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了。报社的人早不跟我一同玩耍,小伍虽然对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尊敬,可她从来不给我打电话,除非有要紧的公务。
我好像也不需要他们。
但我需要草菁和陶花。
她们也不给我打电话!
我失踪了这么多天,草菁竟然不闻不问......草菁和陶花,那两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她们占据了那幢房子,房产证上却是我华强的名字。如果说草菁是我的合法妻子,她有理由住在里面,陶花凭什么占据那个宽大的卧室?
我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作过多的停留,因为我是主动离开那个家的,但是,当我神经活动剧烈的时候,就不能不想,就不能不感到愤怒。
我最害怕的是周末。一到周末,我就跟小伍轮留值班,如果轮到我值班,我会把所有的精力用在工作上,不给自己留片刻的空闲,直到累瘫,一回到斗室里,我连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甚至连卧室也不进,直接往沙发上一横,蜷缩着就对付一夜。可是,如果不该我值班,我就无事可干。一个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的家伙,无事可干就意味着最恶毒的惩罚。
我望着蛛网密集的天花板,心想,如果我能像卡夫卡笔下的人物,变成甲虫该有多好!
变成甲虫是有福的,我没有这福气,因而在星期一的早上,我还得爬起来去上班。
一路偏偏倒倒地走,不能释怀的是:我,华强,为什么总习惯于把自己的生活交到别人手里?为什么要等别人来邀请才去接受应该属于我的权利?为什么不去把魔女陶花赶走?为什么不跟草菁离婚?
这些想法,像流星一样从我头脑里滑过,落到心灵上的时候,就变成了坚硬的陨石。回避和惧怕的心理,始终左右着我的灵魂。
但是,谁来可怜我呢?如果我不去争取,谁会给予我呢?我见惯了那些虚伪的面孔,他们不仅不会帮助你,还会暗自嘲笑你。他们是生活的小偷,所有本领就是榨取,榨取名声和财富,榨取一个小人物在社会上的生存空间,同时也榨取本质上的虚无。但他们在肮脏的黑土里拱来拱去,不是没有一点作用的,至少他们松了土,让粪便流到深处,去浇灌有益的花草。要是我成为那些花草该有多好,可是我平庸的才智决定了我不行,我最多只能充当粪便,充当浇灌花草的养料。于是,那些拱来拱去的无骨动物们,就有理由对我不屑,因为我可能是不太臭的粪便,连充当养料也不够格,因而便不能给它们带来荣光。因此他们就阻挡了我的去路,偷走了我的生活。
我为什么不去抢回来呢?
当我在编辑部坐下来之后,我还在想:为什么不去抢回来呢?
"华老师,这是总编让我们学习的。"小伍递给我一份商报说。
我接过报纸,看到总编在一篇文章的标题上画了一个红勾。这是总编的习惯,他一旦觉得某篇文章写得好,就在头上画一个红勾。他以这种"恨之入骨"的方式表示对它的赞美。
文章下的作者署名让我大吃一惊--
肖也许!
我快速地读下去。这是一篇杂文,通篇是恶毒到极点的文字,以寓言的形式写成:某天,一个戴着绿帽子的丈夫去找人决斗,"绿帽子"开枪击毙了对手,正要离开,一阵风吹来,吹掉了他的绿帽子。他弯腰去拾,风越来越大,绿帽子像长了腿似的,越跑越快,跑过了几道山岭。他奋力追去。绿帽子飞下了深渊,他纵身跳下。在他临死前,终于抓住了绿帽子,戴上它,心满意足地含笑死去。
这里的"他"应该用"它",因为文章的主人公是一只老鼠。
我再次感觉到紧紧箍住我的圈套。这个圈套的范围,已经延伸出了这座城市,到了遥远的州城。
可是,"肖也许"不是已经死了吗?这到底是他的积稿还是死人也可以写文章?
我立即去了商报社。
在报社工作这么长时间,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同行的领地。
开办专栏的责任编辑礼貌地接待了我。
"我想了解一下肖也许这个人。"
他做出惊诧的样子说:"肖也许就是肖也许呀。"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回避,直言道:"不,肖也许是一个人的笔名。"
"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就只知道他叫肖也许。"
"能让我查查他的通讯地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