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给姐姐的条件是包吃包住包穿,每月三百元工资。这已经是相当优厚的了,因为姐姐只是煮饭,洗衣,还帮他整理一些资料。这个人是个大学问家,整天整天的写文章,需要查很多资料,他的书很多,有两万多册,不仅堆满了书房,还堆到了过厅,甚至厨房。但是,这些书对他还不够用,姐姐常常跑到图书馆去帮他查资料。
半年下来,高中毕业的姐姐长了许多知识,而且,她对学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甘情愿地把这个人称为老师,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作为女人,一旦打心眼里佩服了某个人,就疏于防患。有天晚上,十二点过,姐姐还在为他查阅资料,她老师自然早就睡了;可十二点半过他却起来了,偷偷摸摸地走到了埋头工作的姐姐身后。客观地说,姐姐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的,可她装着没有听见。老家伙摸住了她的头,姐姐没有回头看他。我迷乱的姐姐在期待着什么。当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时候,姐姐只叫了一声:"老师。"
那天晚上,姐姐就把自己交给了他。是的,她不后悔,她甚至还感到快乐,因为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而且,她仿佛有了在此长住下去的资本,因而没有杂念,也就更加投入。
又过半年,他们就结了婚。
婚礼搞得很隆重,这座城市里的好多要员都到场了。我父母拒绝参加,只有我去了。结婚的那天晚上,姐姐抱着我痛哭。我对她说,如果后悔了,现在也说不上晚。可是姐姐大摇其头,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说:"我不后悔,一辈子不后悔......"
从那时候,我就预感到姐姐将来的命运,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姐姐不是愁死,郁闷死,而是被折磨死。
那老东西是虐待狂!
以前,姐姐数次过问他以前的家庭,他都避而不谈。谁知结婚第三天,他对姐姐说:"我以前有个老婆,前两年不体面地死去了。"
姐姐吓了一跳,并不因为他曾经有个老婆(这一点姐姐早就知道),而是他把"不体面"几个字咬得那么狠。
"怎么会......不体面地死去?"
老东西恶毒地说:"她是被我弄死的。"
姐姐吓得抖住一团,"为什么?"她的声音完全变味。
老东西并不回答她,而是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慈祥的老妇人。姐姐一拿起这张照片,立即面如土色,因为她看到照片上的女人流下了一滴凄楚的眼泪!而且,她还听到照片上的女人对她说:"跟你睡在一个卧榻上的,是一个魔鬼!"
姐姐尖叫一声,把照片扔了。
第二天一早,姐姐醒来的时候,发现墙上挂着一幅大照片,就是那个老妇人的照片。
姐姐的神经就这样绷断了。老东西从来不说他是怎样弄死老妇人的,他只是把这个悬念留在姐姐的心里,折磨她。
他不仅从精神上折磨她,还残酷地折磨她的肉体。
关于那些血淋淋的故事,我不想说,因为它既让我恶心,也让我痛恨。我只想告诉你,几个月之后,姐姐就被折磨死了。死前,我去看她,她让我看挂在墙上的老妇人的照片,不解地问我:"她怎么有那么好的耐力,跟这个魔鬼生活那么多年才死去?"
姐姐是自己去买的墓地,这一点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她特别选在那个老妇人墓地的旁边,就是想到另一个世界去找她解答她的疑问。
买好墓地不久,她就死了。是我去她床上收的尸。
陶花静下来,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不是在哭,而是有一种比哭更悲恸的东西堵住了她的呼吸。
我把酒杯推给陶花,她一饮而尽,舌头轻轻卷了卷嘴唇,冷酷地说:"我姐姐死之前就后悔了。她要我为她报仇!"
我打了个冷战。
"当然,我可以直接找那老东西报仇,可是,他眼睛瞎了,耳朵也快聋了,社会上也再没人理他了,他写的那些书,被人当废纸在街上出售......就让他像狗一样孤独地死去吧。姐姐知道他有一个儿子......"
"于是你就找到了我。"
陶花的眼里冒出火焰,十根指拇握着杯子,由于用力,指节像骨头一样苍白。
"你是来报仇的,为什么不给我饭菜里下毒药?你情绪和行为的异常,只是近期的事情,这是为什么?"
陶花冷笑一声说:"你怎么不想想从我来之后你和草菁关系的变化?"
这倒提醒了我,草菁变得越来越诡异,但我从来没把这种变化与陶花联系起来。
"难道是你......"
陶花喝下一口酒,两滴血红的酒液留在她的嘴角,她粗野地用手背擦去了。
"不是我,而是你,"她冷酷地说。
我匪夷所思地望着她。
"我不想让你死得不明不白,我在报复你之前,想看清楚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发现,你跟你父亲大不一样,许多时候,你不是显得野蛮,而是显得懦弱。这让我同情你。"
我的自尊心被她刺得发痛,可我不想反驳。
"更何况,你是被你父亲赶出去的。"
我不言声。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不但同情你,还可怜你。"
"......为什么?"
"因为,"陶花的目光看着远处,茫然地说,"因为你跟我姐姐一样,与一个魔鬼生活在一起!当我发现了这一点,就泯灭了杀死你的念头。跟魔鬼同住一个屋檐下,才是你最大的报应!......"
我想问清楚她指的"魔鬼"是谁,可我没有胆量。
好一阵过去,我谨慎地问道:"你怎么骂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
"难道不是吗?"陶花把酒杯在桌上碰得砰的一声。这使我看到了小羊的影子。"自私是你的祖传,再怎么变,也改不了你的血统!"
"可是有一件事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到底跟草菁有什么关系?"
陶花的目光凛然一亮,并不正面回答我,而是说:"我把你的事情调查得一清二楚!我把你跟州城那个女人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草菁!"
"其实,我跟州城那个女人只不过有一段恋爱史,说明不了什么。"
"是的......当然......可是,你跑到州城去见她干什么?你们住在一个旅馆里,晚上就睡在一起,也不说明什么?"
我浑身冰凉,"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陶花扬了扬下巴,"这个你用不着管。"接着,她呷了一口酒,幽幽地说:"那个女人才是爱你的,草菁从来就没爱过你......"
我把桌子一拍,大怒道:"陶花,请你不要插手我的生活!自你来后,我就莫名其妙地生活在紧张和恐惧当中,可我一直把你当好人!"
陶花不屑地看了我一眼,"我事先就说过,请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是真心可怜你,才对你说实话。草菁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她嫁给了你,并不证明她爱你。她只爱自己,爱她一夜成名的梦想。她早就背叛了你......"
"你是说,草菁背叛了我?"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记不记得你呆在州城的时候,有人给你打过一个电话?当时你不在,喊服务员转,而你并没有回,不知服务员告诉你没有?"
我感到头顶上压下来一个重若泰山的铁笼子,不管怎样挣扎,也逃不出去。
"有这回事吗?"陶花逼问我。
我只得点了点头。
"算你走运,"陶花说,"如果你那一天就接了电话,就不可能有之后的平静生活了。"
我完全不理解她的意思。
"那个电话,是草菁打的。不过,是在你父亲家里打的,当时我也在场。"
"......这么说来,草菁也见过我的父亲了?"
陶花严厉地瞪了我一眼,"岂止见过!"
"我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话!"
"你可以不相信,但我要警告你的是,你现在是跟一个魔鬼在一起,而且早已跟一个魔鬼生活在一起了。"
"这个魔鬼就是你!"
"不是我,是草菁。"
她显得格外轻松,像经过努力终于达到目的的人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你既然什么都想知道,我不妨全部告诉你,"陶花说,"但我事先说明,如果因此而出现了什么后果,我概不负责,你答应我吗?"
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两粒眼珠像两个燃烧的火球。
她一直盯着我,等着我点头。
我只得模糊地应了一声。
陶花的嘴角浮起一丝狡黠的微笑,终于慢慢说开了--
草菁早就取代了我姐姐的角色。
不同的是,她没有跟那个老鬼结婚,表面上她还是你的妻子。
这说起来是不理解的,难怪你不相信,而且你自始至终也没有怀疑过,可事实就是如此。你只怀疑她跟肖也许的关系,决没想到过你的父亲。我敢说,你大概从来也没有了解过草菁的过去,不知是没有兴趣,还是想体现你的宽容,可据我的理解,这是因为你的自私。别人的欢乐和苦恼,决不会进入你的心胸。你有野心,想成就一番事业,想比过你的父亲,让他在你面前抬不起头,遗憾的是,你没有这样的土壤,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你之所以常常对自己年龄的增长表现出极度的恐惧,就是因为年龄并没给你带来你想要的东西。这是你的命运,你不要埋怨,也不要再抱任何幻想。说穿了,你永远也达不到你父亲的高度,尽管他的高度是山一样的垃圾堆积起来的,可社会习惯这样的气味。跟你父亲相比,你还缺少许多东西,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没有把所有的良心铲除干净,因此,人们就只能看到你的自私,只会闻到你身上的臭味,决不会看到你头顶上的荣光......
25
这鞭辟入里的分析,难道是陶花说得出来的吗?
她看出了我的疑虑,中断自己的谈话,解释道:"这些,是草菁告诉我的;何况,姐姐在你父亲那里给我拿了大量的书看,你千万不要把我当成傻子,我上学时比姐姐的成绩好一百倍,而且我肯定比姐姐聪明。"
紧接着,陶花补充道:"你不要看到草菁总是对我大声喝斥,我也很惧怕她的样子,其实我们早就是朋友。我们只是做出样子让你看。"
我的头脑一阵晕眩。
陶花接着说下去--
我跟草菁是最深的敌人,也是最深的朋友,你没有我了解她的过去。她大学毕业之所以不愿意回到北方老家,并不是因为她热爱这座城市,而是因为,她在那边欠下了一桩情债。老实说,她的情况就跟州城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她爱那边那个男人,可是,在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她抛弃了那个可怜的家伙,跟她的一个教授纠缠在一起。草菁天生就喜欢年纪比她大得多的男人,喜欢有地位的男人,喜欢能帮助她成就梦想的男人。谁知,她还没有跨出校园的门槛,那个教授就得脑溢血死去了。草菁本想迅速地寻找到另一个靠山,可是来不及了,她只能屈尊到一家公司。公司的杂琐和世俗与她的理想多么格格不入,她上一年班就辞职了。她要当职业作家,希望凭借自己的努力来获取功名,到某一天,不再年轻的时候,她就可以没有遗憾地抱着功名和荣誉死去。她虽然喜欢有地位的男人,可那些男人大多是伪君子,极少有人愿意真正付出什么。草菁已经死心了,没想到你找到了她。她嫁给你,不是爱你,而是把你当成消除寂寞的工具,你的作用,仅仅相当于坐火车时的一本艳俗杂志。
作为女人,对待爱情有且只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忠贞不二,也就是说,她一生只可能产生一次爱情,她尽可以跟无数个男人同居,跟无数个男人结婚,但她的爱情只有一次,后来的男人,绝对享受不到她的爱情,她的爱情已经死了,被那幸运的第一个男人卷跑了。这样的女人,自然规律支配不了她,她并不是春风一吹就开花,她一辈子只开一次花,开花的时候芳香醉人,令许多男人都无法消受,花一旦凋谢,就显得非常平静,生得再美艳绝伦,她也不过是一株不开花的植物。她们的爱情也像一种鸟,一种传说中的荆棘鸟,平生只叫一次,叫过之后就吐血而死,但是,它们的叫声却赛过天鹅,赛过天堂鸟,赛过天宇中任何一种会叫的生物......第二种女人是天生的尤物,是水变的,只要投进去一颗石子,放进去一根指拇,就会激起她的波浪,她们的爱情没有定数,只有变数,这样的女人,往往被人斥之为浪荡,荒淫,--其实,她们才是真正的女人!
这世界的初期,第二种女人居多,后来,第二种女人逐渐稀少,因为没有培植她们的土壤。女人开始退化,大多变成了不会开第二次花的植物。
草菁和州城的那个女人,都不是水,而是植物。
这么说你就明白了,草菁不爱那个死于脑溢血的教授,也不爱你,她只爱她家乡的初恋情人。
州城的那个女人却始终爱着你。
在我来你家之前,草菁并不知道你父亲的情况。她说她提出过去看望你父母,被你拒绝,这让她很失望,因为她知道你父亲是大学教授,你父亲的身分让她想起了那个得脑溢血的人,同时,也勾起许许多多的惆怅,关于她梦想的惆怅。
如果你让你父亲帮助她,这本来是非常正常的,可是,你跟那老鬼一开始就是一段孽缘,你想想,从你出生到他死前,那个老鬼什么时候抱过你一下?亲过你一下?我敢说绝对没有。你以为他把你赶出家门是因为你跟州城的那个女人好吗?不是,完全不是这样,而是因为你作他的铺路石也不够资格,你只能成为他的拖累,如果你在他身边他不管你,就会受到道义的谴责,你一旦出走,他就有理由到处哀声叹气,说自己养了一个孽种,以此博取别人的同情。随着他逐渐衰老,特别是他眼睛瞎了之后,他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变态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