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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临时孔县长问:“你状告何人?”

王秀才说:“状告熊某。”

临时孔县长说:“说出名姓。”

王秀才说:“你与他有过唱和。”

临时孔县长问:“姓王的,你怕我怀私吗?”

王秀才说:“天理昭昭。量你不敢!”

临时孔县长问:“状告何事?”

王秀才说:“状子写着哩。”

临时孔县长看着状子,问:“欺世盗名?”

王秀才说:“对。”

临时孔县长问:“冤杀民命?”

王秀才说:“不错!”

临时孔县长问:“欺世盗名有何事实?”

王秀才说:“状子上写着了。”

临时孔县长问:“冤杀民命有何事实?”

王秀才说:“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这些都是过程,毫无甘味。

临时孔县长说:“传原告当事人!”

王秀才指着太师椅上的靛儿的尸体一哭,说:“原告的当事人死了。”

临时孔县长问:“何时死的?”

王秀才说:“昨天新婚之夜。”

临时孔县长问:“怎么死的?”

王秀才说:“这要问被告当事人。”

临时孔县长说:“传被告当事人!”

问了半天,不见被告当事人。

临时孔县长问熊老爷:“被告当事人到哪里去了?”

熊老爷说:“我正要问他。我开祠堂打板子,逐子出门,断绝父子关系,众所周知。你接他到你家做上门女婿,也是众所周知。事到如今,不见了人,我不找你,你却找上门来。真是岂有此理!”

案子审到这时候就隐入了困境。熊公子要是死了,或者是跑到深山老林当和尚,来个将军不会面,那王家的官司就打不下去。那晓得深夜逃回来的熊公子,被熊夫人瞒着熊老爷隐在马厩中,见出了人命,这时候竟敢作敢当,挺身而出,从马厩里有草料堆里钻了出来。

就听见众人一声喧哗,就看见熊公子一头草料站到堂前。

熊夫人一声哭。熊老爷彼时就昏了。

熊公子先跪在靛儿尸体前放声痛哭:“靛儿,是我害了你?”

临时孔县长断喝一声:“你就是被告的当事人吗?”

熊公子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我就是。”

临时孔县长吼:“跪下!”

熊公子说:“帝制推翻了,还是封建社会老爷大堂吗?民族、民生、民权。何跪之有?”

临时孔县长气得嘴唇哆嗦,指着熊公子问:“是你自愿到王家做上门女婿吗?”

熊公子说:“是。”

临时孔县长问:“是你自愿娶死者为妻的吗?”

熊公子说:“不错。”

临时孔县长问:“那你为什么新婚之夜,置天理而不顾,不与她同床共枕,临阵脱逃?”

熊公子说:“那是我的自由,也是我人生选择的权利。”

时孔县长大怒:“混账东西!王家是菜园门吗?你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熊公子说:“大丈夫仰可对天,俯可对地。我去时两袖清风,我离时一肩明月。我以人格担保,我没有伤害她。保留了她的清白。不信可以验尸。”

熊老爷抽熊公子一耳光,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牲!”

临时孔县长问:“你没有伤害她?她是怎么死的?”

熊公子说:“我都同她说清楚了,是她自己想不通。”

熊老爷怒不可遏,上前打了熊公子一耳光。下手很重,熊公子嘴角流出血来。

熊老爷说:“混账东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路你偏行!”

临时孔县长问王秀才:“原告当事人是怎么死的?”

王秀才说:“上吊的。”

临时孔县长说:“你怎么不说是他杀的?”

王秀才冷笑了,说:“你认为我们也混账吗?”

临时孔县长说:“事实已经清楚。不是他杀的,够不上刑法,不足偿命。你们说要什么?要钱,要地?孔某为你们作主。”

王秀才冷笑了,说:“钱不要,地不要。我们要命。”

临时孔县长对熊老爷说:“姓熊的,孔某佩服,佩服!你养了个好儿子哩!大丈夫敢作敢当哩!”

熊老爷泪流满面说:“春秋责备圣者,熊某我难逃其咎啊!”

临时孔县长当场结案,当众宣读:“案情审明。事出有因,查有实据。被告熊某新婚之夜自逃,原告王某新婚之夜自杀,各领其咎。此案不够量刑,属民事纠纷。双方不得无理取闹。如无理取闹,再有死伤发生,刑法处之。严惩不咎!死者为大,双方协商善后事宜。”

宣读完毕,双方画押。临时孔县长就带着快枪队离去。

临走时临时孔县长拍着熊老爷的肩说:“孔某一生读史读世读人,就是没有见过你养的这样的混账东西!孔某告辞了。你就赔命吧!”

临时孔县长带着快枪队走了。熊老爷一屁股瘫坐地上,叹了一口气。熊夫人哭着扶熊老爷,熊老爷一把推开她,挣扎着站起来。

熊老爷满眼的泪,问:“王亲家,不要钱吗?”

王秀才说:“不要钱。”

熊老爷说:“我问他。”

外婆的父亲满眼的泪,摇头说:“人都没了,钱有什么用?”

熊老爷问:“王亲家,不要地吗?”

外婆的父亲哽咽了,说:“那不是我家的。”

熊老爷问:“王亲家,什么是你家的?”

外婆的父亲说:“命是我家的。”

熊老爷仰天一声长叹:“还是老子说得对!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不变,道亦不变。王亲家,我给你白银一百两,厚葬女儿。原以为不是亲家,事到如今还是亲家。是亲家她是王家的女儿,也是熊家媳妇。她是那样的漂亮,那样的聪明。看在女儿面上你收下。”

外婆的父亲说:“我不要。”

熊老爷说:“王亲家,你租熊家的靛地,从今天起是你家的了。”

外婆的父亲说:“哪能呢?那是你家的。”

熊老爷说:“我既然叫你亲家,就是一家人。你家的也是我家的,我家的也是你家的。你若见外不要,旁人会说你家的命不值钱。”

王秀才愤怒了,说:“姓熊的,你莫假慈悲。你糊涂了?我也姓王。”

沙街人齐声呐喊,叫阵。

王秀才说:“熊老爷,王家人穷志不短,丢的是命,只要命。”

熊老爷说:“姓王的,我没想到今生遇到了你?周郎三步一计,诸葛一步三计。你以为赔命我就没有法子吗?你错了,想我熊氏昔日以家为国,荜路蓝缕,问鼎中原,如今国乱家在,国法管不了的,自有家法管。”

熊老爷对熊氏族人喊:“动家法!”

于是熊氏的九重祠堂的大门开启了。钟鸣罄响,熊老爷带着族人按照熊氏祖传的家法,处置大逆不道的熊公子。

那场熊氏家族处置逆子的仪式在巴河桃花潭边进行。

太阳在天,一河清水,两岸青山,分外明亮。沙街人齐聚桃花潭边,巴河一河两岸的人都赶来了。光天化日,人山人海,众目睽睽。

按照熊氏祖传的家规,对于大逆不道子孙的处置,是做篓子沉潭。

篓子是河边现砍的楠竹,劈篾编的。河边肥沃,那楠竹长得树样的高,那篾劈得格外的粗壮,篓子编到要封口时,在篓底放上三口青砖,熊姓族人就将熊公子拉出来,装进去。再将竹篾杀口,将熊公子封了。那青竹篾编的篓子就牢不可破。

熊公子在篓子绝望了,望天悲号:“天灭我也!靛儿是我害了你!”

就听见一排杀威火铳朝天开花。岸上的众人怪叫起来。熊公子就尿了裤子。

熊老爷仰天号啕:“放!”就有竹排过来,载着装熊公子的青篾篓子下到潭中。潭水幽幽,深不可测。浪掀千层,阴风四起。

竹排上的熊姓族人将装熊公子的竹篓子掀到深潭中,水花四溅,熊公子就在那篓子中拼命挣扎。

岸上的熊夫人泪流满面,呼天抢他,喊的儿:“儿啊!你挣啊!你挣!”

眼看青篾篓子在浪里往水底沉,熊公子就在没顶时,奇迹发生了。那青篾篓子竟然散了。青篾篓子随压底的三口青砖沉到了潭底,熊公子沉浮在浪中,血痕满面。

那时候岸上众人惊呆了。沙街人不敢想念自己的眼睛。一时间岸上一片死寂。

按照河边的规矩,沉潭的人若是挣破篓子就可活命。

熊夫人一声:“我的儿!”打破了岸上的死寂。

熊老爷闭开眼睛,醒了过来。熊老爷一声吼怒,那吼声像狼嚎:“祖宗啊!世上留这逆子何用啊?”

熊老爷拿过撑排的长青篙,伸到潭中,按那水中的熊公子,浪花飞溅,熊老爷照熊公子的头按,将熊公子按到水中。

水中的熊公子仰面朝天,嘴里喷着血水,大吼:“天网恢恢,疏而不露!靛儿呀!我来陪你!我来陪你了!”

熊公子沉下深潭不见了。

熊老爷昏倒在桃花潭里。熊姓族人救起了熊老爷。

熊老爷醒了,躺在岸上,睁着眼睛望着天。天上白云过,太阳明。熊老爷的泪流完了,爬起来,朝外婆的父亲面前一跪,说:“王亲家,答应老夫一个要求,把那逆子与你女儿葬在一起,他在人世走了一回。圆他一个梦。”

太阳下,天蒸烟,地蒸雾。

熊老爷上路了,径直顺着巴河古驿道走,到县临政府投案去了。

事后沙街人才弄清楚,那篓子是做了手脚的。熊夫人买通了编篓子的那个沙街马篾匠,用的是楚王做玉玺边角料,赐给直系子孙的那块玉。小时候那块玉就挂在熊公子的脖子上。日本人占领巴河时,那块玉被日本兵抢去了。马篾匠死也不肯放手,日本兵用刺刀杀了马篾匠。

自那以后,熊老爷家破败了。熊老爷是死在牢中的。熊夫人后来出了家,听说到了武当山。昔日辉煌的熊家墩,在风雨飘摇中,残坦断壁,成了废墟。

外婆家后来依然招婿上门,开染坊开到洋染料进来为止。外婆家生了许多儿女,后人不少,我就是其中一个。

巴水河边青草如风。

岁月里,那靛草在熊湖之畔成了野靛。

太阳照在天上走,它在风中绿,它在雾中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