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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沙街的人们是第二天早晨被外婆家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的。沙街的人们涌到外婆家,看到解了吊,摊在新婚床上的靛儿,听到外婆一家的哭诉,什么都明白了。世上哪有这样的巧事?信誓旦旦,上门三年的女婿,新婚之夜竟然临阵脱逃,害得的女儿上了吊。花好月圆他不就,鸡飞蛋打一场空。

于是沙街人特别王家墩的王姓人愤怒了,聚集在外婆家,同仇敌忾,说:“姓熊的欺人太甚!非拼它鱼死网不可!”巴河是历史上巴人,也就是“五水蛮”流放的聚集地。楚人灭巴,把巴人流放到这里。几千年来一部巴河民间史,就是一部压迫与反压迫的流血史。行成了巴河人好斗,嫉恶如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打架比过年还有味的乡风。沙街地处巴水河边,闹出人命在沙街人眼里是天大的事。沙街人咽不下这口恶气。

隔夜一场阵雨,天又放晴,蒸起一河燥气,燥得人难忍难受。就有一人怒吼:“打人命去!”众人齐声响应。沙街的男人们纷纷回家驮来鱼叉和挑稻禾的冲担,集在外婆的大门前,准备出发。鱼叉冲担如林,这些是沙街人平常日子里的农具,也是关键时候聚众械斗的武器。争水、争地、“打人命”。

“打人命”就是“打冤家”。巴水河边叫做“打人命”。“打人命”是巴水河边几千年来向仇家申讨的特殊方式。一声呼啸,众人抬着死者,扛着农具,浩浩荡荡上路,向仇家进发,呐喊、申冤,所向披靡。历史上演绎了多少回鲜血淋漓,气壮山河的故事。

这时候外乡人外婆的父母抱着靛儿的尸体哭得天昏地暗,六神无主。众人一声呐喊,就要动手抬靛儿的尸体上路。

外婆的娘泪流满面,抱着靛儿,哽咽着说:“不能,不能啊!”

沙街人说:“有什么不能的?还跟讲什么‘子曰’?我们跟你作主!”

外婆的娘说:“我的女儿一生爱体面,不能这样抬啊!”

垸人见靛儿蓬着头,满脸的泪痕,舌头露在嘴外,一阵心酸。

外婆哭着说:“娘,我跟妹妹化妆,化得体体面面的。”

垸人就把外婆的娘拉开,让外婆给靛儿化妆。

这时候放鹅的王秀才从湖边赶了回来,分开众人,看了靛儿一眼,哭了一声,擦干眼泪,来到堂屋坐下。一坐就静。众人就看王秀才。王秀才说:“千置有头,万置有尾。此事不可乱来!得听我的。”

沙街人就听他。王秀才别的不行,打官司他是老手。王秀才见的事多,多少回与强人作斗争都是他出的面,没有不赢的。王秀才别的没有,但他一管羊毫和三寸不烂之舌。

王秀才说:“满囤兄弟,出了这样的事,出乎意料之外,也在预料之中。这是一场梦,开始我就不相信是真的。天下那有这样好的事,一个富家公子轻易做你的上门女婿?但梦在做,他在做梦,你也在做梦,靛儿更是在梦中。如今梦破灭了。你要冷静。”

外婆的父亲哭着说:“他叔,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的命好苦。我女儿的命更苦。你要给我拿主意。”

王秀才说:“那熊老爷不是一般的人。他所做的都留了后路的,轻易搬不倒他。他开祠堂打板子,逐子出门,断绝父子关系。他喜事不要你下请帖,只给一块钱的乡亲礼。古人言,知子莫若其父,他所做的是想到了变数。如今出了人命,我们抬尸上门打人命,会惊动官府,官府出面,他会有理的。所以我们先要想清楚。圣人言,三思而行,再思可以。”

外婆的父亲一哭,说:“他叔,我女儿的命不白丢了?”

王秀才说:“怎会白丢?他有千条路,我有万个法。事到如今,你就要听我的。”

外婆的父亲说:“他叔,我听你的。”

王秀才说:“我们要作两手准备。一要抬尸上门。二要告状。有理有利有节。”

外婆的母亲哽咽地说:“他叔,女儿与你同个王字,二百年前是一家。你要作主。”

王秀才说:“义不容辞,状纸我来写。我要问你和满囤,你们要达到什么目的。当然这时候我不该问这,死人枕着头哩。但是不问不行。君子行则有方。不想好是不行的。”

外婆的父母一哭,说:“他叔,我们种田人,大难临头,那有什么想法啊?”

堂屋的沙街人说:“要他家披麻戴孝,厚葬靛儿。”

王秀才说:“这简单,熊家有是的钱,死人枕着头,他会答应的。”

杀猪的马一刀说:“要熊家赔钱,把他家的田地赔干净。”

王秀才说:“熊家的田地多得很,赔干净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家租的靛地,他会答应作为赔偿,归你家。”

外婆的娘哭着说:“我家什么都不要,要我的靛儿。”

王秀才说:“这就对了。钱算什么?田地算什么?熊家钱多的是,田地熊家多的是,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们什么都不要,就两个字:要命。”

外婆的父亲说:“他叔,我听你的。”

王秀才说:“自古万物有价命无价,要他赔不起。听我的不会错。”

众人说:“对!要他赔命。”

王秀才说:“这样就不怕他老爷狠,才能搬倒他熊老爷。”

于是王秀才就回家写状子。外婆就给靛儿化妆。外婆含着眼泪给靛儿洗脸梳头,给靛儿搽胭脂,扑水粉,给靛儿戴凤冠,把凤冠戴得正正的,给靛儿整理霞帔,把霞帔整理得像生前穿的一样。于是靛儿就活了,像生前一样光彩照人。看得沙街人眼泪直流。

王秀才的状子一会儿就写好了。拿来念给垸人听。那告状的由头是王秀才咬破手指用血写在三尺长白布上。八个字:欺世盗名,冤死民命!正文是墨笔写的,一百多个字,用的是骈体文。那不重要,告状讲究的是由头。由头要像钢刀,直指要害,见血封喉。垸人听后,齐声叫好。

群情激愤,吼声震天。

巴水河边那场“打人命”的官司惊天动地。

在王秀才的带领下,外婆的父亲头顶血写的状子,走在前面,勇敢的外婆一身孝服,背着靛儿尸体走在后面,跟着的是浩浩荡荡驮着鱼叉和冲担义愤填膺的沙街人。

下游熊家墩的熊老爷早被哭声惊动了,一方面召来熊姓族人严阵以待,一方面赶紧派人骑着快马,顺着巴水古驿道,到县城报告官府。

外婆的父亲顶着状子,外婆背着靛儿的尸体,沙街“打人命”的队伍来到熊家墩后,赤手空着手的熊姓族人早就密密麻麻站到熊老爷的大门前。熊老爷对族人下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策略。只防守,不进攻,让失去理性的沙街人先动手,只要不死人,让他们伤几个不要紧。若是头破血流,那血就不要擦,留着好说话。

对于熊老爷这一手王秀才早有防备,对沙街人交待,只毁物,不伤人。沙街人一声怒吼,破了熊姓的人阵,想砸大门,破门而入,没想到人阵后熊老爷家的大门根本没有关,大敞着,任愤怒的沙街人涌进去。这一招出乎沙街人的意料,往常“打人命”,对方为了防止毁物,往往关紧大门,不让人进。没想到熊家敞开大门,让他们涌进去,一点也不刺激。沙街人涌进去后,就毁花园中的盆景和假山,盆破山裂,花木断落。

马一刀跳天落地,点火要放。

熊姓族人护着的熊老爷一点不害怕,笑着说:“我早住够了,你替我一把烧了它。”

马一刀说:“你量我不敢?”

熊老爷说:“我早就住腻了,你烧了它!”

王秀才喊:“马家兄弟!”

马一刀丢火在地,一脚踩熄了,对熊老爷呵呵笑,说:“老子才不上你的当。老子吓你玩!”

外婆背着靛儿尸体,来到熊老爷家祖宗牌位下。王秀才搬过一把太师椅,让外婆放下靛儿,外婆将靛儿扶正当堂靠坐着。

按照河边“打人命”的套路,是要将死者抬到熊姓祖宗牌位下的供桌上,头朝上,脚朝下,仰面朝天暴尸的,辱没熊姓的祖宗,要熊姓的子孙不发旺。这样就做绝了,按照河边的说法,暴尸的一方今后也没好的,所以沙街人就没有那样做,主要是外婆的父母和王秀才不同意那样做。

果然官府就有人来。那时候清帝逊位,军阀混战,南方几省宣布独立自治,奉行三民主义,县临时政府的临时县长就带着县自卫大队驮着快枪赶来救急。那时候县自卫大队的任务是防暴防匪。临时县长还未下轿,快枪队就包围了人群,用快枪指着,谁也不准动。

那临时县长就穿着中山装按着腰间的盒子枪下轿。这个临时县长是当时设在武汉的临时国民政府的参议,姓孔,正宗的圣人之后。此人是清未秀才,南方国民政府创建者之一,也是当地开明人士。省志县志都有他的小传。

有快枪队压阵,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临时孔县长就临时设堂,就地审案。这时候外婆的父亲就顶着状子,跪下。临时孔县长不要外婆的父亲跪,亲自下来扶外婆的父亲起来,接过状子。

案情并不复杂,临时孔县长是个聪明人,一看就明白。熊老爷是当地有名的乡绅,书又读得好,与临时孔县长平时有诗词唱和,对于熊家公子决意到王家做上门女婿的事,早有耳闻,赞为盛事。临时孔县长与王秀才小时候同在县儒学里考过功名,所以也熟。所以那案就审得炉火纯青。

临时孔县长问:“原告,你是何人?”

外婆的父亲说不出话。王秀才代答:“小民,王满囤。”

临时孔县长问王秀才:“你是何人?”

王秀才冷笑了,说:“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

临时孔县长说:“这是公堂,得按规矩。”

王秀才说:“小民知道了。我是王家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