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艺文论苑(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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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画中的律动与音中的色彩

周滢劼

写这样一个题目,缘于某一天重新翻看画家希施金的画集。希施金是俄罗斯著名的风景画家,巡回画派成员之一,被称为“森林的歌者”。从小我便喜爱希施金的画,那些描绘俄罗斯大地壮阔美丽的森林景色的画作,总给人美好、温润的感觉,曾经有很长的时间,我无法解释为什么看到这些画时,会有无比的愉悦与激动,而当我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森林的歌者”这句话上面,我似乎寻找到了答案:希施金的画面里蕴涵着旋律画笔描摹出的旋律。反过来,在很多时候,我们爱说“七彩的音符在乐谱上翻飞”,也常提到“色彩性的和声”,这表明,音与画是有着关联的,我们在不经意间假定或者认同了这种关联。

西方学者佩特说:“一切艺术都是趋向于音乐的状态。”当我们慢慢赏阅浩如烟海的美术作品,我们会发现,不独希施金,许多的画家在用画笔歌咏着。

法国浪漫主义绘画大师、巴比松画派的柯罗,在其《孟特芳丹的回忆》、《阵风》、《林妖的舞蹈》等等作品中,用浓烈的抒情笔触,把画中景物演绎得像一首首优美的牧歌。云彩、湖水、人物的倩影与舞姿,尤其是具有柯罗特色的弯曲的树枝、轻灵浮动的气氛,一切都仿佛在颤动中,像小提琴的弦音,轻盈飘渺,袅袅不尽。傅雷先生评价说:“他把气氛作为一幅画的主要基调,而把各种色彩归纳在这一个和音中,在此风景画简直具有音乐的意味。”

另一位法国画家鲁本斯在运用色彩方面被誉为“色彩的交响乐”,荷兰画家伦勃朗的多幅传世佳品则堪称光与影的韵律。

再看中国的情形:南北朝时期谢赫提出了绘画“六法论”,其中的“气韵生动”一说,长期为中国画家所尊祟。这里的“气韵生动”,不仅指画中形象的传神,也与音乐中的节奏、旋律颇类似,表明画面的流畅感、韵律感。中国元代有名的山水画家倪云林所画树石山水,在简淡中包含有无穷的音乐境界,恽南田在论元人画境时说“惟其品若天际冥鸿,故出笔便如哀弦急管,声情并集。”繁复的音乐,能在画家们的一树一石、一山一水中体会出来,确实妙不可言。还有许许多多的山水佳作亦复如此,如元代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明代董其昌的《秋兴八景》,清代袁耀的《山水人物图》,其妙处,也在于天地人物的安排,构成了画面回旋往复的优美动律。

不能不再次提到希施金。希施金无疑是在用画笔、用色彩抒发着对祖国俄罗斯的挚爱,他歌唱着森林里的每一片绿叶、每一朵野花、每一条溪涧。世界上,或者就以俄罗斯而言,风景画家何止万千,为何只有希施金被称为“森林的歌者”?我常常面对他的画而凝神,细品《林边的野花》、《春天》,画中明媚的色调能让我立即想起贝多芬恬静优美的《田园交响曲》,而《松林的早晨》中从画面下方到上方渐次明朗的色调,那种感染人的橘红色调则会让我联想到格里格《培尔·金特》组曲中的“晨景”那一段美妙的旋律,橘红的颜料在此时就应当是抒情的双簧管了,在它的召唤下,一轮红日喷薄欲出。同样,中国的画家吴冠中的那些雅淡的水墨画,以及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那些极纯净美丽的画面,像极了悠扬的长笛,吹来空旷寥远的音符,极舒缓,极深情。当画中嵌进了音符,充溢着律动,画面怎能不吸引人的眼睛,感染人的心灵?

音乐是否具有色彩感与画面感呢?19世纪俄国作曲家斯克里亚宾和里姆斯基·科萨科夫认为:乐调具有色彩,只不过对于究竟哪种乐调对应哪种颜色,他们的看法不尽一致。但就调式的基本特点而言,在大调中,由大三和弦构成的主和弦,使大调式具有明朗、光辉的色彩,总使人联想起暖色的画面,比如德拉克洛瓦那幅著名的《自由引导人民》;而主和弦为小三和弦的小调式则带着柔和、暗淡的色彩,仿佛我们在画中看到的灰色调、冷色调,米勒的《拾稻穗者》,列维坦的《墓地上空》。各种音符便是多彩的颜料,高妙的作曲家们正拿着音符的调色板往谱纸上着色呢。

钢琴小品《牧童短笛》,让听者内心有种澄静优美的感觉:这岂止是一首钢琴曲,贺绿汀分明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恬淡空灵的水墨画!中国古人讲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这一首短曲可以说是音中有画,画中有音了。由中国传统五声音阶构成的悠扬旋律,配之以柔美清新的复调,极其自如地穿行在西式的奏鸣曲式中,织成一幅牧童、短笛、老牛、田野、溪水相互欢歌的画面,“牧童骑牛背,歌声震林樾”,整首曲子,不,也可说是整幅画,清淡、简洁、意趣盎然。

在西方,音乐大师莫扎特也一直在同时扮演着画家的角色。听莫扎特的音乐,头脑中是不可能不出现画面的,而且画面的基调是绿色的,即春天的图景。莫扎特的小步舞曲让我们联想起阳光的和煦、草地的芳香。《《D大调嬉游曲》勾勒出了美丽的乡村,广袤的原野,欢快的人们。还有他的数不清的夜曲、协奏曲、交响曲,总是那么清新明媚,充满春天的气息,绿草茵茵,繁花似锦。莫扎特自己也曾用“调和的一幅美丽的绘画”来形容他即将完成的作品。肖邦的钢琴作品往往为我们带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

还有俄罗斯的穆索尔斯基的钢琴组曲《展览会上的图画》,直接用音符、旋律来描绘画面。“古城堡、杜伊勒里花园、波兰牛车、基辅大门”,一幅幅图画就在乐音中向我们渐渐逼近了,穆索尔斯基以俄罗斯民间韵味的悠长歌调,以及与这相伴的缓慢而均匀的节奏律动,再现出牛车在俄罗斯原野上缓缓前行的画面。

中国的现代芭蕾舞经典《红色娘子军》第四场中“乡亲们慰问红军”部分,在声乐开始前的那一乐句,美到极致,我百听不厌。竹笛、双簧管、小提琴奏出了明媚、宽广、深情的旋律,在我们眼前展示出纯净明丽的蓝色画面:一大片蔚蓝澄碧的天空,波光粼粼的万泉河水,还有随风摇曳的椰树枝,这些画面,也就是我们所看到的与音乐氛围极相协调的舞台布景。坐在观众席上欣赏舞剧时,每到这一乐段之前,其实我们大多数人心里早已有了一段旋律,一幅画面。此时的我们已拥有了一种审美期待,那是美好而幸福的感觉。

前面所述的画家用画笔描摹旋律以及音乐家用音符着色,似乎还只是艺术家们的一种无意识的自发的状态,我们更多地是从作品完成后的效果以及从欣赏者的角度来谈及音画联系,而且那种联系更多是间接性的。我们还可以看到另一种有意识的、自觉的连接音与画的行为。

在音乐史上,法国的德彪西与拉威尔便是直接从印象派绘画中获得灵感。德彪西已被当作印象派音乐的开山鼻祖。画家塞尚曾经评价说:“莫奈的艺术已经成为一种对光感的准确说明,这就是说,他除了视觉别无其他……对德彪西来说,他也同样有高度的敏感,因此,他除了听觉别无其他。”德彪西在当时的巴黎,接触了大量艺术界的朋友,如象征派诗人马拉美、波德莱尔、魏尔伦,画家莫奈、马奈、雷诺阿……并且善于在自己的音乐中大胆吸收姊妹艺术,所以,德彪西是一个在“音乐世界里的梦幻诗人和画家。”他崇尚印象的瞬间交替和变幻,认为音乐“能够把颜色和光所有的变化形态聚合在一起”。德彪西坚信,音乐具有色彩的表现力,音乐是颜色与韵律的组合,应当用音乐来表现色彩感。因此,他一再贬斥音乐史上的其他大家,意在标新立异,创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崭新的音乐风格,并且最终得偿所愿。德彪西的音乐如《牧神的午后》、《月光》、《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显示出了他的音响描绘能力,闪烁着迷人的色彩和梦幻的印象。

20世纪上半期的英国著名作曲家布利斯曾创作《色彩交响乐》,其中的四个乐章分别暗示紫、红、蓝、绿四色。法国作曲家梅西昂创作出《鸟类花名册》,以乐曲来模仿鸟鸣和鸟羽的颜色。芬兰作曲家西贝柳斯也是特别能够从声音中细致人微地感觉出音乐所蕴涵着的色彩来。他能够在麦田中感觉到泛音,在泛音中感觉到色彩,在声音和色彩之间,他如同魔术师一般变幻多端。他说:“A大调是蓝色的,C大调是红色的,F大调是绿色的……”

在画家方面,英国画家庚斯勃罗,绘画以外最大的嗜好是音乐。疲乏时,他总是向音乐寻求陶醉。庚斯勃罗钟情过好几样乐器:小提琴、七弦琴、竖琴、牧笛、古琴,他还曾经因为听音乐太出神,以至于窃贼将室内东西偷空了都未察觉。我设想,庚斯勃罗在描绘那些美丽的女性肖像,比如西登斯夫人、格雷厄姆夫人、林里姐妹时,他肯定是以一种音乐的性灵在作画,因为每个人物身上细腻飘逸的衣褶和裙裾里,贯穿着温柔的节奏,而整个画面则给予我们一种流畅的律动。傅雷先生说:“庚斯勃罗是一个直觉的诗人。一个不相识的可是熟悉的妖魔抓住他的手,支配他的笔,可从没说出理由。”这个妖魔是谁呢?我想,一个在音乐面前忘形,并获得无穷快慰的画家,能够引领他的画笔的“妖魔”,就应该是音乐的精灵了(况且诗与音乐在最初的时候是完全未分离的)。美术大师达芬奇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音乐爱好者。他自己发明乐器参加音乐比赛,他擅歌唱,并能随时即兴演唱,所以,几个世纪以来,没人否认他的《蒙娜丽莎》是一曲神妙的音乐,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里蕴涵着宛若天籁的乐音一般的摄人心魄的力量。

音与画是相交织的,要不然怎么会有“音色”这一术语?怎么会有“交响音画”这一体裁?若干年前听到张千一的交响音画《北方森林》时,心里的震撼是少有的。我在那些音符中寻到了白桦林、蓝天、鸽哨,就如同再早时听鲍罗丁的交响音画《在中亚细亚草原上》时听出了金黄色原野一般,我读到了白桦林的静穆与高贵,那是让人感怀甚至潸然下泪的北方森林。

音与色的交融产生美,在我国古代诗人的笔下,已充分展现了这种美。明代诗人石沆写道:“娉婷少妇未关愁,清夜琵琶上小楼。裂帛一声江月白,碧云飞起四山秋。”而古今中外,无数的艺术作品也向我们作出了鲜活的例证。

在我国古代的音乐名著《乐记》中赞美音乐旋律之美时,用“五色”来形容,认为它“五色成文而不乱”,“文”即是彩色交错的意思。西方的哲人亚里士多德也曾经研究过色与音的类似性。牛顿则通过色光实验,认为音阶中的各音与色光中的各色是对应起来的,从而为色彩与音响的结合找到了理论上的依据。

从前,我会与朋友为究竟是音乐作品还是美术作品更动人、更具有永恒性争执不休,现在,却觉得这种争执的幼稚可笑,不是吗?当我们用听音乐的耳朵来聆听绘画作品,当我们用欣赏美术的眼睛来凝视音乐,我们审美的快感肯定会增加一分,甚至可以说,我们能获得双倍的审美快感。更进一步地说,音乐是动态的艺术,绘画是静态的艺术,当两者结合,岂不是有一种“动静相生”的境界?音乐总体而言是抽象的,绘画则比较具象,如果两者交织,音乐可以获得更为具体的形象,绘画则可以更深沉地表达情感。音乐是时间的艺术,绘画是空间的艺术,时间与空间相渗透,可以使人的心灵满盈,从而获得更深广的宇宙。按宗白华先生的解释,中国人早就把律、度、量、衡结合,从时间性的音律来规定空间性的度量,又从音律来测量气候,把音律和时间中的历结合起来。在中国人的概念中,时间、空间合成他的宇宙而安顿着他的生活。这个意识早已表现在秦汉的哲学思想里。我们的空间感随着我们的时间感而节奏化了、音乐化了。中国画家的境界便是一个充满情趣的宇宙,亦即时空合一体。

闻一多先生在40代为新诗创格时提出“新诗应具有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在这里,音乐与美术在某种程度上已获得了共生共荣的意义。尼采说,艺术世界的构成由于两种精神,一是“梦”,梦的境界是无数的形象(如绘画、雕塑);一是“醉”,醉的境界是无边的豪情(如音乐),仍然是音与画,我们无法不叹服于艺术世界里的这一种似乎先天的关联。

中国古代六朝时的宗炳喜爱游历名山大川,归来后把所见名山画在壁上,“坐卧向之”。谓人“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宗炳的境界我们似乎不太容易达到,但,当我们偶尔同时徜徉在音与画的世界里,我们的心灵会获得极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