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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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太阳照常升起(4)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过着两种不同的人生。别人看到的那个人生里,我是一个体贴的朋友,是一个省心的女儿,是一个努力的年轻人,是一个笑起来没有节制的姑娘,这些是我的社会角色。别人看不到的另一面,我意志消沉又悲观,不清楚未来的方向,每天都和自己作战,强迫自己喝牛奶、定期见理疗师、睡前跑步、看心理书籍自我治疗,这是我内心黑暗的天鹅。时间长了,两个现实混在一起,说不清楚哪个是真的我。人前的笑颜是真的,人后的沮丧和抑郁也是真的。好像有一个开关,让我白天吃白片,笑得明亮;晚上吃黑片,哭到抽筋。那段时间里,我频繁出现在各种派对和聚会上,我勤奋地写字,试图温暖看我东西的读者,我积极地筹划旅行和进行其他有意思的生活计划。可是我不开心,所做的一切只是在自救。一天一天过去,我觉得自己像是一架绳子快烂掉的秋千,不停地晃悠着,可不知道哪一秒就会摔下来。

我经常呆坐在地毯上出神,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好像变成了卡夫卡笔下的大甲虫,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和世界。我开始习惯在洗澡时关着灯,周围的黑暗和热水的温度能让我全身都苏醒和放松,洗发水的泡沫混杂着眼泪一起淌走。经常失眠,豆瓣的和声频道,加罐头笑声的肥皂剧,拿阿拉伯语讲的公开课,什么都无法让我入睡。我变成了一只猫头鹰,兢兢业业地记录午夜时间的流淌。午夜12点,充满电的移动电源开始绽放蓝光,床好像变得很大,我小小地蜷在一个角,把空出来的部分用抱枕填满;1点,楼下的小婴儿饿醒了大哭,疲惫的母亲起来给她喂奶;2点,浴室水龙头没有拧紧,水一滴一滴打在瓷砖上,声音在空旷的夜里被无限放大;3点,打开Kindle再看一段书,把闹钟往后调20分钟,安慰自己没关系,睡4个小时第二天也不会太没有精神;4点,还是醒着,打开门和窗户透透气,胡同里路灯昏黄,巷子口的早餐店亮着灯,那对勤快的小夫妻已经起来煮豆浆准备做生意了;5点,天蒙蒙亮,睡意终于袭来,浅浅睡过去;6点,醒过来一次,看时间还早;7点,天已经透亮,拉开窗帘,洗个澡,戴上口罩,遮住憔悴的面容,戴上眼镜,遮住大大的黑眼圈,鼓起勇气走出去,试图把所有的沮丧都关在家里。

也许是血清素浓度太低,一切的负面情绪都被放大,一点点压力就让我焦躁不安,工作时要跑到洗手间哭一场才能平静下来。感谢忠诚的框架眼镜,帮我掩饰了哭红的眼圈,让我不至于在人前崩溃掉。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社会对心理疾病是这样充满恶意,手臂受伤的时候我还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去,大家看到我缠着绷带像木乃伊的样子都跑过来安慰,可心里有病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述说,能做的只是把自己藏得深一点再深一点。每次老朋友见面时随口问的一句“你最近怎样”,都能让我心里泪流成河。一次聚会时我低头说,最近过得很压抑,日子好难熬。可听的人都没有太往心里去,只是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我坐在人群里,感觉彻骨的孤独,空气像被冻住了,我无法呼吸,喘不上气。

后来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我的各项感官变得麻木,不觉得冷,不知道饿,不感觉疼。困倦,思维变慢,没有逻辑。10年前我能背下来圆周率的前一百位,能大段大段背诵《麦克白》,但那段日子我记不得两小时前发生的事,所有重要的安排都必须要写到手机里并设置好提醒。我的大脑好像回到了286处理器的时代,不集中精力就会卡壳,剩一个小小的沙漏图标,在屏幕上不停倒转。我无法给自己提太高的要求,我跟自己说,每天只做完3件必须做的事情就好了,不要强求,屋子乱点没关系,情绪不高没关系,除了哭不想做别的也没关系,让大脑慢慢康复,我要照顾好自己,怎么都不能垮下去。

可是我像一株没了水分的植物,浑身一点生命力都没有,只有一副被焦虑、紧张、恐惧和负罪感堆砌起来的壳。我花了很多时间想人生的意义、存在的意义,越想越觉得无望。人生的无常让我徒增惊慌。每天晚上骑过二环的朝阳门桥,我都觉得会凭空蹿出来一辆车把我顶下桥,连人带车摔个肝肠寸断。这想象是如此真实,以至于每次平安经过后我的后背都会隐隐冒汗,心狂跳到要蹦出来。回到家里打开电台,空空的屋子反反复复是我的心跳声和鲍勃·迪伦充满沧桑和抗争的声音:

“这感觉怎么样?

孤身一人

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没人认得你

像一块滚石??”

我不记得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中间很多记忆是断开的,我悲伤,我难过,我走不动路,我睡不着觉,我想救自己,我想浮上来,我哭,我笑??也许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也许只是自我催眠。我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感冒,也许不吃药就能好,也许过一段时间又会重新袭来。我还是幸运的,理智一直都在,一遍遍提醒我要拥抱人群,要敢于受伤,要学会从过去脱身。忘性大也是好事,慢慢地,我好像就忘记了自己很抑郁;慢慢地,我又开始一点点忙碌起来做些事情;慢慢地,我又能和朋友们正常喝酒聊天;慢慢地,那段日子也就熬过去了。

可我同样清晰地记得很多细节,这段经历让我变得格外敏锐,也永远地改变了我看世界的视角。以前我以为抑郁的人是懦弱的、脆弱的,内心强大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受到抑郁和孤独的困扰。可事实并非如此,有时候孤独就像是冬天打在你身上的巨大雪球,你就这样被击中了,没什么原因,也没什么办法,除了奋力把雪甩掉或者等太阳出来把雪晒干,没有别的办法。

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理查德·费曼提出过一个反物质猜想,他认为从宇宙大爆炸的那一刻起,整个宇宙本来就只有一个电子。我读过李淳写的《远比你孤独》,里面提到了这个猜想,他说:“全宇宙的庞大的空间、数不尽的星体和物质,其实都是这一个电子在不同时空的分身而已。它从大爆炸开始,在时间轴上正向前进,直到宇宙的末日,又掉头回去,变成正电子,在时间里逆行,逆行到了宇宙诞生之初。就这样永世无休止地循环下去,这个电子出现在了时间轴上的每一个点,出现在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在三维世界的我们看来,空间里布满了数不尽的电子,构成了世间万物。曼哈顿川流不息的人潮,塔克拉玛干寂如死水的无人区,兰桂坊莺歌燕舞的不夜城,海底两万里那只无尽孤独的蛇颈龙,万事万物都一样,都只不过是同一个电子正行逆行了无数次的分身而已。整个宇宙就这么一个电子,孤零零地从天地混沌走到宇宙毁灭,再倒回去重来,周而复始。”

这段话救了我。我的痛苦来源于太多执念,我赋予了人生和未来太多意义,我无法和现实握手言欢,我的生活里需要无数的改变才能觉得心安。可是想一想,人类是多么愚蠢的动物呀,所有的概念:阶级、政治、成就、公平,甚至自由,都是自己给自己添的负担,不知道我们要修炼多久才能变回这颗粒子,忍受宇宙洪荒和万物变迁,无怨无悔地往返运动下去。我们的出生是个随机事件,遇见的人是个随机事件,所走的路也是无数个随机组成的现实。除了死亡,实在没有什么是注定的。

生活的巨大的暗涌下,不是故事没有发生,只是什么都没有留下。人生哪有什么悬念,有的只是这些琐琐碎碎的细枝末节,和走向死亡漫长的路。总有一天我们会不再年轻,回过头看过去的脚印,才能明白用来衡量生命的永远不是长度,而是深度和广度。想做的事,经历过了,也就无悲亦无悔,想要的东西,追求过了,终能无喜亦无惧。想到我们终将死去,这实则给了我巨大的勇气。“当人生只剩下今天的时候,活着的任务便只剩下极致的享受,把每一个瞬间用尽。”我知道在我死去的时候,不会担心存在英国的金表和红酒,不会因为有了牵挂而放不下。就算一切都会终止,我活过的那些岁月也已经长得像很多人的一辈子,我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给别人听,没什么好抱怨了。而这些故事和中间的纠葛,懂得的就值得。

他们跳进肮脏的巴塞克河

2014年的北京没有春天。在第一个气温达到30摄氏度的星期五,我辞了工作。走出公司大门,空气暧昧,视野里一片浑浊不清。我大口喘气,吸进一嘴沙子。后来陆续去了四五个政府和民间部门才把手续都办清楚,档案放在人才市场,党组织关系放在了街道,于是一大早就有中年妇女干部给我打电话:“你还上班吗?能参加组织活动吗?”我一脸为难,情真意切地说:“组织,我特别想,实在心有余力不足呀。”挂了电话,接着酣睡到11点。

从记事起,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自由的生活,我再也不属于哪个集体了,这感觉好得不踏实。在人才市场排队等着叫号时,还颇为纠结了一番,要不要给自己上个社保?一想一个月要交700多块钱,一年8000多够我去玩两趟东南亚了,决定还是买份便宜的商业保险,靠意志力挺过即将到来的感冒发烧头疼脑热。以后的日子都要靠自己操持,一切安全网都不存在了,这种重大的责任感让我生出一份悲壮的自豪。

李静睿在《一个正常人为何沦为刽子手》里提到,德国于1945年5月8日战败投降,前纳粹高官阿道夫·艾希曼茫然地说:“我现在,从此没人会领导我,我得单枪匹马过日子,再也没有人会向我下指令,再也收不到命令或指示,没有任何条例可依循——换句话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活过。”抛去所有政治立场和历史背景,我和刽子手艾希曼感觉是一模一样的。过去25年,我从未有任何机会脱离集体,以个人的身份生活和作决定,以至于我快要忘记自己还有自由意志。

1982年国家开始推行独生子女政策,6年后我出生。曾经有一个时期,我是为独生子女的身份骄傲的。我们大概是国家第一批独生子女,班上的同学大多都跟我一样,只有少数从县、镇、农村来的孩子家里还有两三个兄弟姐妹。每次英语课老师教对话:“Do you have any siblings?”(你有兄弟姐妹吗?)我都响亮地回复:“No!”14岁之前,我妈每年都给我60块钱,说是国家发的独生子女奖励。于是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光荣地拿着国家发给我的钱,享受着一个虚假的光环。政治课上,老师一遍一遍让我们背下来:“对外开放和计划生育是我国两项基本国策。”我拿荧光笔把这句话画下来,心里有种政治上正确的自豪和妥帖。第一次感觉我的生活里缺点什么是19岁那年夏天,我的小舅妈在我生日当天生下了一个6斤重的女婴,我第一次体会到做姐姐的快乐。我能几小时不动地看着她,给她换纸尿裤,给她读《芒果街上的小屋》,恨不得走到哪儿就把她招摇的小婴儿车推到哪儿,她是我生命中的碧绿。直到现在每每看到朋友家里摆着的兄弟姐妹打闹的照片,我都发自肺腑地艳羡。这也让我第一次认真反思,之前那些年坚信的理念是否真的都能坚实地踩在大地上?小到晚饭吃大白菜还是小白菜,大到结婚生子,有多少人生选择和决定是发自内心的,又有多少不过是随波逐流?

1999年秋天,父母把我送进寄宿学校读初中。在那儿的3年我和我的同学们像机器人一样训练有素,每天过着一模一样的生活。早晨六点半起来跑步,顶着睡意和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围着操场一圈一圈跑,然后回宿舍刷牙洗脸,排队吃早饭,周一、周四早餐是牛奶和面包,其他三天是白粥和小笼包。饭后回教学楼上课,做课间操,下课,排队吃中饭,吃饭时不准说话,回宿舍强制午睡,睡觉时不准说话,一小时后回教室接着上课,下课,排队吃晚饭,回教室上晚自习,下晚自习,去热水房灌一壶热水,洗脸刷牙,十点半关灯睡觉,关灯后不准说话。每天如此,没有例外。一千个学生在做课间操时,看上去像是一千个复制出来的面孔。可这3年里我学会了逃课和说脏话,学会了翻墙出校和混进网吧看台湾言情电视剧,每天都在一模一样的日程里学会新的生存技能。我的同学们更厉害,早恋,分手,打架,抽烟,好像越是被压制的环境里,我们反抗的意志力就越坚韧。多年过去之后再回忆,我在十一二岁的年龄里,就已经经历了一个精彩和完整的青春期。2002年夏天,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高中,于是所有在初中里逃过的课都可以忽略不计,没有人记得我骂过的那些脏话,所有人都说我是个完美学生。那个夏天我又一次和妈妈去了北京,早起在天安门看升旗,我突然胃里翻江倒海,在国歌的雄壮节奏里豪迈地吐了两分半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