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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圣杯侍从,生着灵魂病(1)

圣杯代表容器,而这一容器中盛着水,又或者是人的情感。少年,心思细腻、敏感、沉静。少年仿佛在跟杯中的鱼儿交流,是对于生命的热爱。爱生命,又太细腻,不得不生一场灵魂病。

海边的小镇

文/柳如烟

鹤山是海边的一个小镇。鹤山真小,似乎横竖就是那么三五条大街,这一边立着几栋高楼,那一边是银行和邮局,无论是自行车还是摩托车,车轮随便这么一拐,走不了多久就到了海边。然而鹤山的人活得是很自得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路边摊在星级酒店的脚下,男人的烟酒,女人的化妆品……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鹤山镇上有一个废弃的道观(似乎是二郎神的庙宇,如今已经成了公园的一角),紧临着一个香火不是很旺的尼姑庵。尼姑庵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尼,带着一个小姑娘。

七八年前的一个清晨——那时老尼还没有现在这么老,按庵里不成文的规矩,早上起床后要念一小卷经,打开大门,然后扫扫院子,再去检查一下诸位神佛面前的案几干不干净、灯油还有多少。她一打开门,只见地上一个篮子,里面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嵌在白白净净的小脸上。尼姑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就把篮子抱回去了。

小姑娘长到七八岁,出落得犹如一朵白莲花,说话眼睛里都带着笑,谁见了都疼爱。小姑娘出去玩一天,回来口袋里都是水果。街坊邻居回家都叹息说:“多伶俐的一个姑娘!作孽呀!”鹤山人不说可惜,都说作孽,拖出一个淡淡的尾音,好像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小姑娘七岁的时候,老尼一合计,带着她找了一个小学,把她送去读书。尼姑庵香火不盛,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呢?何况这到底是个好好的孩子,不读书总不成。入学籍的时候看户口簿,小姑娘随了尼姑俗家的旧姓,叫白慧佳。鹤山临海,至于为什么叫鹤山,却只见海边一座不高的小山,不见闲云野鹤。是不是曾经有过一只仙鹤在这里留下故事,还是黄鹤楼的黄鹤一去不复返,一直飞到了这里?问问这儿的人,也都不知道。为什么呢?当地的老人不叫它鹤山,都叫它蛎子山。仔细看去,靠海的那一面山脚下都是海蛎子,活的躲在碎石头下面,死的长在石头上,撬都撬不下来。前些年蛎子山下黄泥螺很多,一退潮满地都是。近几年围海造田,养虾、养海带,还造了停泊大船的深水港,泥螺就少了,市场上那些一箱一箱的,都是养殖的。

慧佳和老尼住在尼姑庵后面的禅房里。说是禅房,其实也就是两层楼的旧房子,外面涂的黄漆斑驳陆离,裸露出常年雨水侵袭留下的青苔痕迹。禅房就在一片老旧的居民区的围绕中,不远处就是菜市场,生活很便捷。

老尼不吃肉,偶尔吃一点鱼虾。这看似是不合规矩的,但是这间小小的尼姑庵又哪里有那么多规矩呢?佛祖当年托钵化缘,还不是有什么就吃什么。万物有灵而又平等,鸡鸭鱼肉有生命,瓜果蔬菜就没有生命吗?不过老尼从来也没有吃过鸡鸭或者牛羊猪肉。这又是什么规矩呢?谁也不知道了,也许是鹤山的菜市场里,总是鱼虾多而价贱的缘故。

临海的城市,最贱的就是半大不小的海虾海蟹。巴掌长的对虾,碗口大的螃蟹,价格稍贵但并不稀奇,谁家过年都弄几盆,红红火火的一大片,好看又好吃,做起来也方便:放在水里养养干净,下葱段姜片,盐水煮煮就成。小一点的海虾海蟹,价格更便宜,不稀罕。

慧佳跟着老尼(她唤她妈妈,第一个字是第二声,第二个字是轻声,意思是年长于妈妈的阿姨,但是极亲昵),也不吃肉,偶尔吃一点鱼虾之类的。慧佳喜欢盐水煮的海虾,或者走过那条熟悉的临海小路时,熟悉的阿嬷从家里厨房盛出来的热气腾腾的海蟹。有的时候慧佳放学回来,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两碗白米饭,一盘炒空心菜,还有一碗葡萄汤,那就再好不过啦!

葡萄汤里的葡萄是海葡萄(鹤山没有葡萄园,慧佳也没有吃过挂在树上的紫葡萄),煮在奶白色的汤里,两片薄得近乎透明的壳里包着一团鲜美的汁水。慧佳吃着葡萄汤,想着课本上学到的《我的叔叔于勒》,想象着法国贵妇人和小姐们伸着脖子吃牡蛎的样子。

吃饭前老尼总要念几句经文,慧佳就端端正正坐着听,脑袋里想着白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情。

同桌的男生王子豪,是个讨厌鬼。他在桌子上画三八线,慧佳的胳膊一超过那条线,他就用手肘挤她,一个字就写歪了。他还喊她“小尼姑”,下课抓了蚯蚓放在她的铅笔盒里吓唬她。慧佳想完了,妈妈也念完了,她就一边吃饭,一边把学校里的事情说给妈妈听。老尼一般只是听听,很少插话,说的也都是慧佳能听懂的佛经故事。

今天依旧是一样的,丝瓜汤,盐水煮小虾,白米饭。慧佳却不说话,两只眼睛盯着白米饭,好像有什么心事。

“慧佳,学校里怎么了?”老尼难得地主动问起来。慧佳摇摇头:“没什么。”眼睛却闪啊闪地看着饭粒,耳垂微微红了。慧佳还没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但是那俏生生的脸儿,黑玛瑙似的眼睛,长长的、软软的黑头发,已经勾勒出一个美人坯子。是不是在学校受了欺负?老尼没有追问,只是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慧佳在想什么呢?她在想左小立和自己说的话。左小立是班上的班长,校服袖子上面别着两道杠。左小立和慧佳是好朋友,左小立的家就在尼姑庵不远的地方,放学了他们就一起走。

放学的路上,路过泛着咸腥味的海边,路过闹哄哄的菜市场,左小立突然说:“我的爸爸要和妈妈分开了。”

慧佳看着左小立,她没有爸爸妈妈,但是她知道,爸爸和妈妈要分开了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朦朦胧胧中,慧佳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是不是也分开了呢?如果爸爸和妈妈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会丢掉她的吧!慧佳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些问题,她没有爸爸妈妈,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对自己从未见过也从未感受过的东西是很难有极大的渴望的。慧佳没有想过自己如果有爸爸妈妈会怎样,会不会一起走路回家,晚饭煮葡萄汤吃?会不会像左小立的爸爸妈妈一样分开呢?

左小立站在尼姑庵的丝瓜架下面,低声哭了起来。慧佳没见过男孩子哭,但也没觉得不可以——她只是隐隐地担心起来,左小立的爸爸妈妈要分开了,左小立怎么办呢?左小立哭了一会儿,拿那只带着两条杠的校服袖子抹了抹眼泪,脸上被眼泪淹出一片红色,擦起来有点火辣辣的疼。慧佳看着刚哭过的左小立,心里突然好像多了一点什么,她压低声音问道:“左小立,你以后要和妈妈住还是和爸爸住?”左小立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道。”

慧佳又问道:“那你以后长大了,有了老婆,你会不会和她分开?”左小立摇摇头:“不会!”慧佳一咬牙,问道:“那我长大了给你做老婆,你和不和我分开?”左小立呆住了。他看着白慧佳,大大的眼睛,微红的耳垂,长长的、软软的黑头发。白慧佳比妈妈还要好看,左小立看呆了。“说话呀!”慧佳一跺脚,“不要就算了。”左小立急忙道:“要!要!你长大了做我的老婆,我们才不会像爸爸和妈妈分开那样呢。我保证——我们拉钩!”慧佳伸出小拇指,在左小立的小指上拉钩钩,晃了三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慧佳还加上了一句,“谁变谁是臭螃蟹!”左小立笑了起来,被袖子抹过的脸还是有点红红的,也许是太阳向西边落下了。要怎么和妈妈说左小立的事情呢?慧佳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妈妈的事情,想想又说不出错在哪里;然而要向妈妈开口说自己和左小立拉钩上吊,保证以后不像左小立的爸爸妈妈那样分开,却又说不出口。慧佳有了自己的第一个秘密(小时候踩坏了丝瓜秧子瞒着不让妈妈知道不算什么秘密),心里七上八下的,然而在这七上八下中又有一丝小小的甜味和得意——白慧佳,左小立,不会分开呢!她好像觉得自己成了大人了,而且是比左小立的和自己的爸爸妈妈更好的大人,因为他们不会分开啊!

慧佳早早地睡了,老尼姑房里的灯却亮到三更。

第二天还是上课。慧佳到得早,先把写好了的作业本交到组长的桌子上,然后坐下来看书。

“小尼姑,把你的数学作业借我抄一下。”王子豪急吼吼地冲进来,“我昨天晚上忘了写了,快快快!”他伸手就去组长的桌子上拿,慧佳不给,就用手按住桌上的本子。拉拉扯扯中,薄薄的作业本经不住争夺,从中间裂成了两半,慧佳哭了起来。

“王子豪,你抄白慧佳的作业,还扯坏她的本子!”左小立走到讲台上去,把“王子豪”三个字写到黑板的角落里。老师不在的时候,左小立就负责管班级纪律,他把违反纪律的人的名字写在黑板的右下角,班主任在中午放学和下午放学前各来检查一次,把榜上有名的人找出去谈话,问题严重的还要找家长。

王子豪扔下慧佳的半截作业本,大声喊道:“左小立你公报私仇!我昨天下午放学听到了,你叫小尼姑当老婆,还哭了!”

左小立的脸涨红了,他扔下手中的粉笔头,从讲台上面跑下来,和王子豪打成一团。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来,老师走进了教室。左小立的两道杠都被扯了下来,衣服也拉破了,王子豪的膀子上青了一大块。

班主任把王子豪和左小立都叫出去谈话。慧佳坐在第二排的座位上,耳朵通红。她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她。王子豪喊的那句话大家都听到了:左小立叫小尼姑当老婆!她昨天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然而现在却无比难堪。她不敢看玻璃窗外面,班主任一定在看她:左小立叫小尼姑当老婆!她能听见窗外班主任严厉的口吻,不知道是在训斥左小立还是在训斥王子豪,也许两个人都有份儿。慧佳低着头,从书包里面找出一小卷透明胶带,把地上变成两半的作业本粘起来,放在桌子上。早自习的铃声响了第二遍,大家乱哄哄地从书包里面拿出语文书,读了起来。“白慧佳,你出来一下。”班主任打开门,喊了一声。慧佳合上书,心里怦怦乱跳。她该说什么呢?妈妈一定会很生气的。

慧佳知道小小年纪就想着做人家的老婆是不对的,然而到底为什么不对呢?左小立的爸爸妈妈那么大才结婚,还不是分开了吗?她的爸爸妈妈也一定是分开了。他们做得不是更不对吗?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去,脑袋里一片空白,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她窃窃私语。

“白慧佳,你一直是个好学生,你要说实话,知道吗?”班主任的眼神从玻璃眼镜后面射出来,尖锐地盯着她,“我问你,王子豪抄你的作业,还撕坏你的本子,是不是真的?”

慧佳鼻尖上出了汗,她从来没有被老师用这种口吻逼问过,虽然明明她是受害者,却感觉像是被审讯的犯人。慧佳看见走廊上有一只蚂蚁在拼命向着墙角边爬,然而蚂蚁爬得太慢了,早晨打扫卫生的人用拖把一路拖过去,就没有了那只蚂蚁的踪影。慧佳点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是”。

班主任咳了一声,继续问道:“王子豪说左小立让你做他的老婆,有没有这回事?”

白慧佳看着王子豪。他耷拉着脑袋站在班主任的右手边,膀子上青了一块,衣服扯得歪歪斜斜的,脸上露出一种可怜的神气,好像菜市场的玻璃水缸里半死的鱼。她又看看左小立,左小立垂着头,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两只眼睛盯着脚尖不说话,左小立没有看她。

“没有,是王子豪编的。”白慧佳开口道,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我和左小立只是一起走回家,他说他的爸爸妈妈要分开了,就这样。”她不去理会王子豪瞪过来的眼神,也不理会王子豪的大声辩解:“老师我明明听见的!”她看着左小立,左小立不看她,眼睛盯着脚尖。慧佳鼻尖和后背上的汗退下去了,她觉得贴在身上的校服微微有些黏黏的,走廊上的风吹过,有点冷。

班主任摘掉了左小立的两道杠,让他好好反思一下和同学打架的行为,然后拎着还在垂死挣扎的王子豪向办公室走去。慧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也不知道今天的课是怎么上完的。下午放学的时候,她收拾好书包,左小立已经走了,没有留下来等她。这是必然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她不想哭,心里却有一点比哭更难受的东西在戳着。

慧佳几乎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过放学回家的路。每天左小立都会和她说家里的事情,走过靠海边的那条小路了,说昨天晚上电视上放的节目,走到菜市场,还差一点没说完;说哪个老师有趣,哪个老师像大猩猩,哪个老师把一串钥匙拴在屁股后面,像是一条奇怪的长歪了的尾巴……尼姑庵的丝瓜架子就在眼前了。慧佳从来没有发现,回家的这条路有这么长。

晚饭有慧佳最喜欢的葡萄汤,盛在一个白瓷蓝边的碗里,老尼姑自己不吃,都给慧佳留着。慧佳听完一小段经文,拿起筷子一粒一粒米地吃饭,却依旧没开口。这叫她怎么说呢?妈妈那么爱护她、信任她,而她却成了要给左小立做老婆的小尼姑!慧佳的脑袋里面乱乱的,她只不过想爸爸和妈妈不应该分开——左小立的,她的!她并不是王子豪说的那个意思啊!

老尼姑吃完饭,放下筷子,对慧佳说:“佳佳,你过来,妈妈跟你有话说。”

慧佳放下筷子,她和老尼姑一样,坐在地上的蒲团上,两只手抱住膝盖。她猜到了,班主任最后还是跟妈妈说了学校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