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着实尴尬。谢慈抬起眼隔着数尺和他对望。
霍云朝披了一件绛色披风,越渐大起来的冰凉晨风吹得他袍袂飘摇。
“你还认得我。”
平平淡淡的语气,跟她想得完全不一样。他认出来了,却仍旧平静如常。看来,是她担心多了?
谢慈清清嗓子,仍旧躲闪着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这个……说来话长。不不不,您是当今首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霍云朝欠起一边唇角,墨色的眸子中流露出微讽的笑意。
“是嘛。不过在本官面前你不必装模作样。霍、大、人。”
“我……”谢慈结巴了,眼神在青石板上飘忽不定。他一句话就让她羞臊地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谢慈忐忑地搅着手指,好像一个低头认错的小孩子。两厢静默,她听见霍云朝悠悠地叹了口气。
“先去西市。”
他转身便走。谢慈愣了一瞬,回魂追上他的脚步,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似个小跟班。
此时天色尚早,街市上行人不多。市集的铺面渐渐开张,稀疏的几个客官坐在堂内,悠闲自在。
空中漂浮着温热甜香的白烟,深吸口气,甜甜的味道立马窜入肺腑。
寄仙楼中,台阁雅室,她和霍云朝面对面而坐。他似是这里的常客,不用点单便有衣着雅致的茶楼小厮送上香茗茶点。
青瓷小盏,茶白茉莉。修长手指提起紫砂小壶,按袖悬腕,晶亮的细流带着热烫的烟气注入小盏。墨叶舒展,白花浮沉,如烟的水汽氤氲而上,袅袅徐徐。
霍云朝亲自泡茶给她,还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她接过茶盏捧起轻嗅,清香漫入心脾,整个人的神志似乎都清明了几分。
见他瞧着她,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大人你真厉害,一眼就认出了我。”
他面色清冷,沏上一杯庐山云雾,“不然,你觉得自己的把戏有多高明?”
这话里……还是有怪她的意思。她干声笑笑,垂眸低声道:
“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为何生气?”
她抬起眼察言观色,嗫嚅着开口,“我以为,你会问我……”
男子清澈的笑声倏然响起。像是转瞬的烟花,他绽开一个十分好看的笑颜。
谢慈因这突然的笑愣住了。他眸中仿若有万千温和的光点,在那一瞬间同时绽开。
霍云朝笑起来,竟这么好看。
“我为何问你?你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冷不防一句冰寒彻骨的话,却像冰钉般,把她钉在原地。上一秒的惊艳,此刻全被他冰冷的眸光打碎。
“原来如此……”她捧着茶杯的手颤抖起来,失去了力气一般找不到平衡。
“哗啦”一声,谢慈受惊般站起身,望着地上那滩倾倒的茶水,以及碎成几瓣的瓷片。
她先是无措地望望他,触到他淡然的神色和依然冷漠的眼神时,逃避似地垂下眼睛,蹲身去捡那些残破的瓷片。
一瓣一瓣,她用手捡起,将它们握在手心。瓷片上还带着余温,烫得她脑子里一片混沌。
唯余那句话,“你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一遍一遍地激荡。
她缓缓收紧手,机械地捡着残片。
指缝间有鲜红的液体小蛇般蜿蜒着流出。她将瓷片收在手心,捧着起身。
带血的手指捧起碎片放在桌上,她朝他强颜欢笑。
“对不起,我把杯子打碎了。”
“杯子?”霍云朝睫羽轻颤,低声喃喃。
她将破瓷片放在桌上,不自然地勾勾唇角,声音发颤。
“下官失礼……望大人恕罪。若大人没有别的吩咐指教,下官就请先行告退。”
他眸色突然凛冽,盯着她冷冷一笑。
“刑部不是个简单的地方,里面的人也不是简单的人。你最好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管。”
霍云朝的语气难得低沉严肃起来,隐隐的,还有些不耐的意味。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她皱眉不解。
“我的意思,就是让你知难而退,看清形势,不要趟进浑水。”
谢慈微微一愣,唇瓣开合:“大人的意思,就是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哲保身,对什么都视而不见吗?”
他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敛眸轻笑,“我的意思,是让你离开官场。”
她不解地睁大了眼,半晌后轻声出口。
“请恕我难以从命。我知道大人有大人的考虑,可我这个小人物,也有我的坚持。”
意料之中,霍云朝淡淡笑笑,看向她的眸子剔透得宛若水晶。
只是那里面有玩味,甚至嘲弄、讽刺。
“霍绫,你凭什么做官?”
她语塞,耷拉着眉毛瞧着笑容清浅的他
“是你有经天纬地的才能?还是你有根深蒂固的背景?或是你有左右逢源的口才?”
霍云朝的语气很轻,溪流落泉一般温润叮当。
“还是你有取之不尽的财富?还是你有步步为营、天衣无缝的心计?”
“或者你有美貌?你有权势?”他带着笑意,探询地望着她。
谢慈迎上他的眼,重重地出了口浊气。
“我什么都没有。”
“噢?”
“大人,我想问问你,要做一个好官,权势、手段、心计就那么重要吗?要做一个好官,就必须出身高贵、才高八斗吗?”
对上他戏谑玩笑的眼神,她有些抑制不住激动,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头。
“那你说说,你要怎么做这个好官。”他淡淡发问,心不在焉地饮茶。
“有的人有出身,有才能,有心机,却用来欺上瞒下,鱼肉百姓,人人得而诛之。”
她开合着玉脂般的唇,轻声说。
“有的人没有出身,才学微薄,也不懂什么心术逢迎,但他们爱民如子,两袖清风。”
霍云朝捏着杯子的手指缓缓掐紧,直到骨节也有些泛白。
“大人知道,这两种人的差别在哪吗?”
他敛眸,沉声问:“差别在哪?”
谢慈淡淡一笑,吐字清晰,“在人心。一个好官,能以己心比民心。只要有奉公守法,体恤黎民的良心,那便是好官。”
“……你想得也太简单。”他忍不住低头掩唇笑起来。
她有些急了,脱口而出,“是大人你看得太复杂!”
“……”霍云朝换上平静若水的眼神注视着这个急得跳脚的小人儿,又将眸子转开,望着烟雾蒸腾的茶水若有所思。
“大人不信吗?”她心中沮丧,却也不甘心。
“信什么?”
“就算贪官污吏一时得志,他们也终将遗臭万年。而一心为民的好官,即使遭到迫害,也将会流芳千古,名垂青史。”
霍云朝淡笑着转眸望她,“你想名垂青史?”
“我并不想。但我已经做了官,就该忠于职守,不辱使命。”她摇摇头,叙说的声音也渐渐小了下去。
他轻叹,眸子渐渐温和起来,“你怎么如此倔强。”
她着急地辩解,“这不是倔,这是……”
“行了。”霍云朝扬手打断她的长篇大论,目光顺着往下,到她仍在淌血的手指上。
十指都血迹斑斑,她却浑然不觉,还跟他争论什么好官坏官。
“手疼吗?”
“啊?”她愣愣地举起十指,这才发现那上面已经沾满血液。
虎口和掌纹上被划开了几条细长的口子,还在不断淌出鲜血。
霍云朝朝身边随从颔首示意,不一会就有人送来伤药。
他几乎是强行着把她拉回身侧坐下,深深地看了她几眼便开始为她上药。
“大人,你笑什么?”
她不自在地偏过头,手上伤口接触到药膏有些火辣辣的痛,霍云朝却盯着微笑起来。
“本官笑怎会有如此痴傻的人,光手去捡什么瓷片。”
她抿抿唇,讷讷道:“无妨,那杯子应该很贵。”
“你把它捡起来,它就会复原吗?”霍云朝抬起眼皮幽幽地盯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