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之后,邓肯没有一点生活下去的希望,她很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时,她的舞蹈学校的那些孩子们,围在她的身边,对她说:“请为我们而活,我们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她们的话敲醒了邓肯,她还必须去安抚这些孩子们,她们也在为了迪尔德丽和帕特里克的死亡而伤心哭泣。
这种不幸恰恰发生在邓肯觉得自己的生命充满了力量的时候,她的精神和力量完全崩溃了。
邓肯和伊丽莎白、奥古斯汀一起动身前往科孚岛,当他们在米兰过夜时,她又被带到以前住过的房间。四年前,邓肯曾经在这里考虑是不是留下帕特里克的问题。
现在,画像上那个十八世纪的妇人幽幽地看着邓肯,仿佛在说:“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一切都要归于死亡。”邓肯感到强烈的恐惧,她冲下楼去,要求奥古斯汀再换一家旅馆。
然后,他们从布林迪西搭船出发。不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抵达科孚岛。一切的景象都显得很愉快,但是邓肯却没有丝毫感觉。数星期以来,她始终痴痴地坐着,出神地注视前方。她丧失了时间概念,似乎已经进入一个灰色而可怕的死地,那里没有任何意志或思考。
此时,罗恩格林在伦敦,邓肯很希望他能在身边,帮助她摆脱这种可怕又类似死亡的昏睡,帮助她重新振作起来。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罗恩格林真的抵达了,他的神色苍白又激动。
他告诉邓肯,曾看到她的幻影,一直重复着:“到我身边来,到我的身边来,我需要你,假如你不来,我将会死掉。”
邓肯因为两个人的默契生出一些希望。也许他们的感情还可以挽回,也许孩子们还可以重生来宽慰她。然而,这些都不是真的。邓肯这种激烈的渴望和悲伤,使得罗恩格林难以接受。没过多久,他突然不告而别。邓肯再度跌入绝望的深渊。然后,她对自己说,必须立刻结束生命或是找到其他的方法来驱除这种日以继夜不断啃噬心脏的哀伤。
雷蒙德和他的妻子潘妮从阿尔巴尼亚回到欧洲,他之前一直在那些难民群中工作。他劝邓肯加入他们的行列。
他的劝说极具吸引力,邓肯再度换上希腊的长衫和凉鞋随着雷蒙德前往阿尔巴尼亚。他采取最原始的方法搭造一个帐篷,以便帮助当地的难民,他到科孚的市场买了一批生羊毛,然后乘着租来的船将它载到萨兰达,那是针对难民的首要港口。
邓肯很奇怪雷蒙德要如何用这些生羊毛去喂那群饥饿的难民。
雷蒙德却说:“你很快就会明白,如果我替他们带来面包,只可以供应他们一天所需;但是,我替他们带来羊毛,却是为了他们的将来打算。”
他们在萨兰达峻峭的海岸登陆。雷蒙德已经在那里组织一个中心,贴着一张布告说:“愿意来织羊毛的人一天可以得到一个银币的报偿。”
一群饥饿而可怜的妇女很快就在门口排成一列。有了这些银币,他们可以买到黄玉米,这是希腊政府在这个港口出售的东西。
雷蒙德再度驾着他的小船到科孚,他在那里请了一些木匠替他做几架织布机,然后再载回萨兰达,他的妻子开始教这些难民使用织布机。
后来,雷蒙德在海边组成了一队织布的妇女,他教她们一边织布一边唱歌。布上的图案是古希腊花瓶上的花纹,这些布织好后,成了很美丽的床罩。雷蒙德将这些床罩送到伦敦出售,可以得到百分之五十的利润。他又利用这些利润开了一家面包厂,出售的白面包比希腊政府所卖的黄玉米还要便宜百分之五十。他便是这样开始组成他的村落。
邓肯当时住在一座靠近海边的帐篷里,她和雷蒙德经常越过山岭,把一些剩余的面包和马铃薯带到其他的村落,分给那些饥饿的人们。
邓肯在这里见到许多悲惨的景象:一个母亲抱着一个婴儿坐在树下,旁边还围着三四个她的小孩,他们全都面露饥相而且无家可归,他们的房子被烧掉了,丈夫和父亲都被土耳其人所杀,家畜被偷,田园被毁。坐在那里的是可怜的母亲和仅存的孩子。类似这种情形,还有很多。邓肯开始反思自己因为孩子的离世而消沉下来的态度,她觉得还有很多人正在遭受饥饿和痛苦,难道自己就不能为这些人活下去吗?
当邓肯逐渐恢复健康和力量时,在饥民堆里的生活开始令她难以忍受。毕竟艺术家和圣人的生活完全不同。她的艺术生命又苏醒了。
一念之间
之后,邓肯邀请雷蒙德的妻子潘妮和她一起到君士坦丁堡去。潘妮很乐意陪她前往。在船上,她们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的脸色苍白而忧郁,两个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他告诉邓肯说:“我正要回君士坦丁堡安慰我的母亲,她现在非常痛苦。一个月以前,她获悉我大哥自杀的消息,两个星期后,又发生了一件悲剧,我的二哥也自杀了。现在,我是她唯一活着的孩子。然而,我要如何去安慰她呢?我自己的情绪也很沮丧,我觉得唯一可以自救的方法便是追随我哥哥们的后尘。”
他们在一起谈了很久,邓肯知道这个忧郁的年轻人是一个演员,他正在研读《哈姆雷特》。
第二个晚上,他们又在甲板上相遇,就像两个忧愁的幽魂一样,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不过又似乎能从对方的身上获得一些慰藉。
当邓肯她们抵达君士坦丁堡后,她们住在皇家旅馆,头两天,她们在城里四处游览,愉快地穿梭在古老的街道上。第三天,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船上那个忧郁的年轻人的母亲。她很苦恼地来找邓肯,拿出她那两个死去的儿子的照片给邓肯看,说:“他们已经走了,我再也不能要回他们。不过,我请求你帮助我解救我的最后一个儿子——雷欧。我觉得他快要步上他哥哥的后尘了。
“他离开城里,前往圣斯特凡诺的一个小村庄,独自住在一幢小屋里,看到他沮丧的神情,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他对你的印象很深刻,我想你也许可以使他了解他母亲的担心,帮助他重新振作起来。”
邓肯被这个母亲的哀求所感动,于是她答应到圣斯特凡诺的村庄,尽最大的力量将雷欧带回来。门房告诉邓肯到当地的路非常崎岖,根本不适合汽车行走。所以,她便到码头雇了一艘拖船,海上风浪很大,不过她们终于平安地抵达了那个小村庄。经由他母亲事先的说明,邓肯找到了雷欧的小屋,那是一幢立于花园里的独屋,很靠近以前的公墓。房子没有门铃,邓肯敲门,但是没有任何回音。她轻轻推了一下门,发现门没有上锁,于是她走入室内。屋里空无一物,邓肯又爬上楼梯,打开另一扇门。这是一个白色的房间,白墙、白地板和白门。雷欧躺在一张白色的睡椅上,还是和邓肯在船上看到的打扮一样,白色的衣服和纯白的手套。睡椅旁边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个水晶花瓶,插了一朵白色的百合,旁边放着一把左轮手枪。
这个男孩还没有死,但是已经神智昏迷。邓肯试着将他摇醒,告诉他,他母亲的心已被他哥哥的死亡打碎,如果他再选择这样一条路的话,他母亲也只有跟他们一起去了。最后,邓肯试着拖起他的手臂,趁天黑前,将他拖到来时的那艘船上,并且邓肯谨慎地将手枪丢到了后头。
回途中,雷欧不停地哭泣,拒绝回到母亲的家,邓肯只能将他带回旅馆。回到旅馆后,邓肯试着找出他悲伤的原因,因为她觉得哥哥们的自杀不至于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最后,雷欧喃喃自语:“是的,你是正确的,我并不是为了我哥哥的死亡而悲伤,而是为了西尔维亚。”
经过一番交谈之后,邓肯知道西尔维亚是一个男孩子,她有一点惊讶,不过,她并没有十分震惊。邓肯一直相信人类最高层次的爱情纯粹是心灵的沟通,这与年龄、外貌,甚至性别都没有什么关系。
邓肯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解救雷欧的生命,因此,她没有再进一步追问,而是要来了西尔维亚的电话号码。
她打电话过去,让西尔维亚到旅馆来。那是一个18岁左右的年轻人,十分漂亮。
他们一起吃晚餐,稍后,在阳台上欣赏君士坦丁堡的夜景,邓肯很高兴看到雷欧和西尔维亚柔和而亲密地谈话,在那一刻,她相信雷欧的生命已经获得了解救。邓肯打电话给他的母亲,告诉她,自己成功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快乐得不知如何表达她对邓肯的感激。
然而,几天之后,那个几乎崩溃的母亲又跑来找邓肯。她说,雷欧又回到圣斯特凡诺的小屋了。她请求邓肯再解救他一次。
邓肯无法抗拒这个可怜的母亲的恳求。但是海上的风浪实在让邓肯有些害怕,她决定冒险搭车走山路。出发前,邓肯打电话给西尔维亚,请他务必一同前往。
“这一次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变得有点精神分裂呢?”邓肯问西尔维亚。
“嗯,可能如此,”西尔维亚说,“我也很爱雷欧,但是我不敢确定是否有他爱我那么深,因此,他说他宁愿去死。”
他们在黄昏时出发,经过许多颠沛才抵达雷欧的小屋。很快便将有点痴呆的雷欧带回旅馆,邓肯和潘妮一直讨论到深夜,商量如何治疗雷欧这种奇怪的病症。
第二天,两人在君士坦丁堡的一些旧街闲逛,在一条阴暗而狭窄的巷子里,潘妮指着一张用亚美尼亚文写的海报,上面说这里住着一个算命师。
潘妮提议去询问算命师。
她们进入一间旧屋子,爬上一个弯弯曲曲的楼梯,穿过一些破旧的废物,在最里面的房间发现一个老妇人。妇人正蹲在一口大锅旁煮着什么东西,锅里升起一阵阵的异味。她是一个亚美尼亚人,但是懂得一点希腊话,因此潘妮听得懂她的话。她告诉她们她是土耳其人最后一次屠杀的幸存者。她在这间房里看到她所有的儿女、孙子,以及家族里最小的婴儿惨遭杀害,从那时候开始,她便具有洞析未来的能力。
邓肯请老妇人看一下她的未来。老妇人注视着锅里冒上来的烟,然后,吐出几个字来,潘妮翻译道:“你是太阳神的女儿,被送到地球上来散播快乐的种子。从这些欢乐中创立一种宗教。经过许多的摸索,在你生命的尽头,你将在世界各地建立起庙堂。那时候,你将再回到这个城市,你也会在此建立一座庙堂。所有的庙堂将奉献给‘美丽’和‘欢乐’,因为你是太阳神的女儿。”
那时候,邓肯正处于悲伤和失望的情绪中,这种诗一般的预言使她觉得很好奇。
对于潘妮的未来,老妇人说:“你有一只小羊,但是你对他并不满意,你希望再有一只小羊,不过,这个愿望不会实现。你会很快收到一封电报,通知你,你所爱的人中有一个生病了,另一个则接近死亡的边缘。经过这些事后,你的生命也不会持续很久,在你离开世界前,你必须到一处高地,俯望全世界,为生命做最后一次的沉思。”前面一只小羊指的是她和雷蒙德的儿子麦纳卡斯,后面一只小羊是指潘妮一直想要的女儿。
听到这些,潘妮开始心神不宁。她给了这个老妇人一点钱,向她告别,然后拖着邓肯的手,跑下楼,到一条狭窄的街上,叫了一部马车,回到旅馆。
当她们进入旅馆时,门房拿了一封电报走上前来,潘妮抓着邓肯的手臂,几乎昏过去。邓肯将她扶到房间,打开电报,上面写着:“麦纳卡斯病重,雷蒙德病重。速归。”
两人迅速将行李整理好,乘黄昏时的一班船返回萨兰达。虽然她们走得很匆忙,但邓肯还记得给雷欧的母亲写封信:“假如你希望将你的儿子从危险中拯救出来,必须让他立刻离开君士坦丁堡。不要问我原因,如果可能的话,请带他到我搭的船来,这艘船预定下午五时起航。”
邓肯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当船要离开码头时,雷欧提了一个箱子,看起来好像死人一样,从码头跳上船来。邓肯问他有没有买船票或者订舱房,他说他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幸好,这艘船的船长很和善,他允诺可以让雷欧睡在邓肯的客厅里。
抵达萨兰达后,她们发现雷蒙德和麦纳卡斯正遭到热病的侵袭。邓肯尽力劝说雷蒙德离开阿尔巴尼亚,和她一起回欧洲,但是雷蒙德拒绝离开他的村落和难民,潘妮当然也不肯离开他。这样,邓肯不得不让他们继续留在那个小帐篷里,遭受狂风暴雨的肆虐。
船朝着意大利北部的里雅斯特港前进,邓肯和雷欧都很不快乐。登陆后,他们搭车继续朝北前进,越过山界进入瑞士。
他们在日内瓦湖畔停留了一些日子,常常划着船在湖心摇荡,他们彼此都沉浸在自己的哀伤里,无法自拔。最后,雷欧答应邓肯,为了他母亲,他绝对不会再萌生自杀的念头。
就这样,某天早上,邓肯送雷欧上火车,返回他的剧院,继续他的演艺生涯。从此邓肯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邓肯听说他因为饰演哈姆雷特而声名大噪。无论如何,他还很年轻,总有一天他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