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朱自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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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语文影及其他(6)

世间可也有成心以知为不知的,这是世故或策略。俗语道,“一问三不知”,就指的这种世故人。他事事怕惹是非,担责任,所以老是给你一个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没有说什么,闹出了大小错儿是你们的,牵不到他身上去。这个可以说是“明哲保身”的不知道。老师在教室里问学生的书,学生回答“不知道”。也许他懒,没有看书,答不出;也许他看了书,还弄不清楚,想着答错了还不如回一个不知道,老师倒可以多原谅些。后一个不知道便是策略。五四运动的时候,北平有些学生被警察厅逮去送到法院。学生会请刘崇佑律师作辩护人。刘先生教那些学生到法院受讯的时候,对于审判官的问话如果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或者怕出了岔儿,就干脆说一个“不知道”。真的,你说“不知道”,人家抓不着你的把柄,派不着你的错处。从前用刑讯,即使真不知道,也可以逼得你说“知道”,现在的审判官却只能盘问你,用话套你,逼你,或诱你,说出你知道的。你如果小心提防着,多说些个“不知道”,审判官也没法奈何你。这个不知道更显然是策略。不过这策略的运用还在乎人。老辣的审判官在一大堆费话里夹带上一两句要紧话,让你提防不着,也许你会漏出一两个知道来,就定了案,那时候你所有的不知道就都变成废物了。

最需要“不知道”这策略的,是政府人员在回答新闻记者的问话的时候。记者若是提出不能发表或不便发表的内政外交问题来,政府发言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总得答话,可是又着不得一点儿边际,所以有些左右为难。固然他有时也可以“默不作声”,有时也可以老实答道,“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但是这么办得发言人的身份高或问题的性质特别严重才成,不然便不免得罪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发言人可以只说“不知道”,既得体,又比较婉转。

这个不知道其实是“无可奉告”,比“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语气略觉轻些。至于发言人究竟是知道,是不知道,那是另一回事儿,可以不论。现代需用这一个不知道的机会很多。每回的局面却不完全一样。发言人斟酌当下的局面,有时将这句话略加变化,说得更婉转些,也更有趣些,教那些记者不至于窘着走开去。这也可以说是新的人情世故,这种新的人情世故也许比老的还要来得微妙些。

这个“不知道”的变化,有时只看得出一个“不”字。例如说,“未获得续到报告之前,不能讨论此事”,其实就是“现在无可奉告”的意思。前年九月二十日,美国赫尔国务卿接见记者时,“某记者问,外传美国远东战队已奉令集中菲律宾之加维特之说是否属实。赫尔答称,‘微君言,余固不知此事。’”从现在看,赫尔的话大概是真的,不过在当时似乎只是一句幽默的辞令,他的“不知”似乎只是策略而已。去年八月罗斯福总统和邱吉尔首相在大西洋上会晤,华盛顿六日国际社电——“海军当局宣称:当局接得总统所发波多马克号游艇来电,内称游艇现正沿海岸缓缓前进;电讯中并未提及总统将赴海上某地与英首相会晤。”这是一般的宣告,因为当时全世界都在关心这件事。但是宣告里只说了些闲话,紧要关头却用“电讯中并未提及”一句遮掩过去,跟没有说一样。还有,威尔基去年从英国回去,参议员克拉克问他,“威尔基先生,你在周游英伦时,英国希望美国派舰护送军备,你有些知道吗?”威尔基答道,“我想不起有人表示过这样的愿望。”“想不起”比“不知道”活动得多;参议员不是新闻记者,威尔基不能不更婉转些,更谨慎些——,可是结果也还是一个“无可奉告”。

这个不知道有时甚至会变成知道,不过知道的都是些似相干又似不相干的事儿,你摸不着头脑,还是一般无二。前年十月八日华盛顿国际社电,说罗斯福总统“恐亚洲局势因滇缅路重开而将发生突变”,“日来屡与空军作战部长史塔克,海军舰队总司令李却逊,及前海军作战部长现充国防顾问李海等三巨头会商。总统并于接见记者时称,彼等会谈时仅研究地图而已云云。”“仅研究地图而已”是答应了“知道”,但是这样轻描淡写的,还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去年五月,澳总理孟席尔到美国去,谒见罗斯福总统,“会谈一小时之久。后孟氏对记者称:吾人仅对数项事件,加以讨论,吾人实已经行地球一周,结果极令人振奋云。澳驻美公使加赛旋亦对记者称,澳总理与总统所商谈者为古今与将来之事件。”“经行地球一周”,“古今与将来之事件”,“知道”的圈儿越大,圈儿里“不知道”的就越多。

这个不知道还会变成“他知道”。去年八月二十七日华盛顿合众社电,说记者“问总统对于野村大使所谓日美政策之睽隔必须弥缝,有何感想。总统避不作答,仅谓现已有人以此事询诸赫尔国务卿矣。”已经有人去问赫尔国务卿,国务卿知道,总统就不必作答了。去年五月十六日华盛顿合众社电,说罗斯福总统今日接见记者,说“美国过去曾两次不宣而战,第一次系北非巴巴拉之海盗,曾于一八八三年企图封锁地中海上美国之航行。第二次美将派海军至印度,以保护美国商业,打击英、法、西之海盗。”“记者询以‘今日亦有巴巴拉海盗式之人物乎?’总统称,‘请诸君自己判断可也。’”“诸君自己判断”,你们自己知道,总统也就不必作答了。“他知道”或“你知道”,还用发言人的“我”说什么呢?——这种种的变形,有些虽面目全非,细心吟味,却都从那一个不知道脱胎换骨,不过很微妙就是了。发言人临机应变,尽可层出不穷,但是百变不离其宗;这个不知道也算是神而明之的了。

1942年1月5日作。

原载1942年1月12日《当代评论》第2卷第1期

话中有鬼

不管我们相信有鬼或无鬼,我们的话里免不了有鬼。我们话里不但有鬼,并且铸造了鬼的性格,描画了鬼的形态,赋予了鬼的才智。凭我们的话,鬼是有的,并且是活的。这个来历很多,也很古老,我们有的是鬼传说,鬼艺术,鬼文学。但是一句话,我们照自己的样子创出了鬼,正如宗教家的上帝照他自己的样子创出了人一般。鬼是人的化身,人的影子。我们讨厌这影子,有时可也喜欢这影子。正因为是自己的化身,才能说得活灵活现的,才会老挂在嘴边儿上。

“鬼”通常不是好词儿。说“这个鬼!”是在骂人,说“死鬼”也是的。还有“烟鬼”,“酒鬼”,“馋鬼”等,都不是好话。不过骂人有怒骂,也有笑骂;怒骂是恨,笑骂却是爱——俗语道,“打是疼,骂是爱”,就是明证。这种骂尽管骂的人装得牙痒痒的,挨骂的人却会觉得心痒痒的。女人喜欢骂人“鬼……”“死鬼!”大概就是这个道理。至于“刻薄鬼”,“啬刻鬼”,“小气鬼”等,虽然不大惹人爱似的,可是笑嘻嘻的骂着,也会给人一种热,光却不会有——鬼怎么会有光?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鬼呢?固然也有“白日见鬼”这句话,那跟“见鬼”,“活见鬼”一样,只是说你“与鬼为邻”,说你是个鬼。鬼没有阳气,所以没有光。所以只有“老鬼”,“小鬼”,没有“少鬼”,“壮鬼”,老年人跟小孩子阳气差点儿,凭他们的年纪就可以是鬼,青年人,中年人阳气正盛,不能是鬼。青年人,中年人也可以是鬼,但是别有是鬼之道,不关年纪。“阎王好见,小鬼难当”,那“小”的是地位,所以可怕可恨;若凭年纪,“老鬼”跟“小鬼”倒都是恨也成,爱也成。——若说“小鬼头”,那简直还亲亲儿的,热热儿的。又有人爱说“鬼东西”,那也还只是鬼,“鬼”就是“东西’,“东西”就是“鬼”。总而言之,鬼贪,鬼小,所以“有钱使得鬼推磨”;鬼是一股阴气,是黑暗的东西。人也贪,也小,也有黑暗处,鬼其实是代人受过的影子。所以我们只说“好人”,“坏人”,却只说“坏鬼”;恨也罢,爱也罢,从来没有人说“好鬼”。

“好鬼”不在话下,“美鬼”也不在话下,“丑鬼”倒常听见。说“鬼相”,说“像个鬼”,也都指鬼而言。不过丑的未必就不可爱,特别像一个女人说“你看我这副鬼相!”“你看我像个鬼!”她真会想教人讨厌她吗?“做鬼脸”也是鬼,可是往往惹人爱,引人笑。这些都是丑得有意思。“鬼头鬼脑”不但丑,并且丑得小气。“鬼胆”也是小的,“鬼心眼儿”也是小的。“鬼胎”不用说的怪胎,“怀着鬼胎”不用说得担惊害怕。还有,书上说,“冷如鬼手馨!”鬼手是冰凉的,尸体原是冰凉的。“鬼叫”,“鬼哭”都刺耳难听。——“鬼胆”和“鬼心眼儿”却有人爱,为的是怪可怜见的。从我们话里所见的鬼的身体,大概就是这一些。

再说“鬼鬼祟祟的”虽然和“鬼头鬼脑”差不多,可只描画那小气而不光明的态度,没有指出身体部分。这就跟着“出了鬼”!“其中有鬼!”固然,“鬼”,“诡”同音,但是究竟因“鬼”而“诡”,还是因“诡”而“鬼”,似乎是个兜不完的圈子。我们也说“出了花样”,“其中有花样”,“花样”正是“诡”,是“谲”;鬼是诡谲不过的,所以花样多的人,我们说他“鬼得很”!书上的“鬼蜮伎俩”,口头的“鬼计多端”,指的就是这一类人。这种人只惹人讨厌招人恨,谁爱上了他们才怪!这种人的话自然常是“鬼话”。不过“鬼话”未必都是这种人的话,有些居然娓娓可听,简直是“昵昵儿女语”,或者是“海外奇谈”。说是“鬼话”!尽管不信可是爱听的,有的是。寻常诳语也叫做“鬼话”,王尔德说得有理,诳原可以是很美的,只要撒得好。鬼并不老是那么精明,也有马虎的时候,说这种“无关心”的“鬼话”,就是他马虎的时候。写不好字叫做“鬼画符”,做不好活也叫做“鬼画符”,都是马马虎虎的,敷敷衍衍的。若连不相干的“鬼话”都不爱说,“符”也不爱“画”,那更是“懒鬼”。“懒鬼”还可以希望他不懒,最怕的是“鬼混”,“鬼混”就简直没出息了。

从来没有听见过“笨鬼”,鬼大概总有点儿聪明,所谓“鬼聪明”。“鬼聪明”虽然只是不正经的小聪明,却也有了不起处。“什么鬼玩意儿!”尽管你瞧不上眼,他的可是一套玩意儿。你笑,你骂,你有时笑不得,哭不得,总之,你不免让“鬼玩意儿”耍一回。“鬼聪明”也有正经的,书上叫做“鬼才”。李贺是惟一的号为“鬼才”的诗人,他的诗浓丽和幽险,森森然有鬼气。更上一层的“鬼聪明”,书上叫做“鬼工’’;“鬼工”险而奇,非人力所及。这词儿用来夸赞佳山水,大自然的创作,但似乎更多用来夸赞人们文学的和艺术的创作。还有“鬼斧神工”,自然奇妙,也是这一类颂辞。借了“神”的光,“鬼”才能到这“自然奇妙”的一步,不然只是“险而奇”罢了。可是借光也不大易,论书画的将“神品”列在第一,绝不列“鬼品”,“鬼”到底不能上品,真也怪可怜的。

1944年5月21日。

原载1944年昆明《中央日报》《星期增刊》

正义

人间的正义是在哪里呢?

正义是在我们的心里!从明哲的教训和见闻的意义中,我们不是得着大批的正义么?但白白的搁在心里,谁也不去取用,却至少是可惜的事。两石白米堆在屋里,总要吃它干净,两箱衣服堆在屋里,总要轮流穿换,一大堆正义却扔在一旁,满不理会,我们真大方,真舍得!看来正义这东西也真贱,竟抵不上白米的一个尖儿,衣服的一个扣儿。——爽性用它不着,倒也罢了,谁都又装出一副发急的样子,张张皇皇的寻觅着。这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的聪明的同伴呀,我真想不通了!

我不曾见过正义的面,只见过它的弯曲的影儿——在“自我”的唇边,在“威权”的面前,在“他人”的背后。

正义可以做幌子,一个漂亮的幌子,所以谁都愿意念着它的名字。“我是正经人,我要做正经事”,谁都向他的同伴这样隐隐的自诩着。但是除了用以“自诩”之外,正义对于他还有什么作用呢?他独自一个时,在生人中间时,早忘了它的名字,而去创造“自己的正义”了!他所给予正义的,只是让它的影儿在他的唇边闪烁一番而已。但是,这毕竟不算十分孤负正义,比那凭着正义的名字以行罪恶的,还胜一筹。可怕的正是这种假名行恶的人。他嘴里唱着正义的名字,手里却满满的握着罪恶;他将这些罪恶送给社会,粘上金碧辉煌的正义的签条送了去。社会凭着他所唱的名字和所粘的签条,欣然受了这份礼;就是明知道是罪恶,也还是欣然受了这份礼!易卜生“社会栋梁”一出戏,就是这种情形。这种人的唇边,虽更频繁的闪烁着正义的弯曲的影儿,但是深藏在他们心底的正义,只怕早已霉了,烂了,且将毁灭了。在这些人里,我见不着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