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所举三位女词人之作,技巧很高,语言也非常精警凝练,三个人的词都是七言句式,但各领风骚,显得新颖有趣,情是真情,但含蓄曲折,耐人思索,表现出了女子的细腻情感,虽然情深意厚,但写来缠绵委婉,没有粗俗气,也体现了唐词与绝句分化不明显的特点。
综上所述,唐代的词,是在继承中探索和完善的,吸取了大量民歌及民间词的精华,同时又在做着完善和规范词的体制的工作。唐代词多为小令,因为它来源于酒宴词令,不可能出现三叠四叠的词章。为了弥补小令的单薄体制,词人们往往从组词入手。丰富其内涵,扩大其内容。经过中晚唐词人的各方努力,词这一体制基本规范和完善,彰显出小巧玲珑的格局。就内容而言,民间词的粗俗化基本淡化了,带之而来的是完全摆脱了词调本身的意义,而是完全文人化的意境,完全文人化的细腻和精制,纯为一种艺术品味极高的文学样式了。
三、花间词的“艳”
在晚唐五代,词坛以温庭筠、韦庄为代表。温庭筠是第一个大量专意写词的诗人,其诗与李商隐齐名,号为“温李”。实际上,他的诗不如词的影响大,在温庭筠去世半个世纪之后,在后蜀赵崇祚编辑的《花间集》中,唐末和五代西蜀词派奉温庭筠为鼻祖,从此,花间词派正式形成。此集中共收录词人十八家,在这十八家中,除温庭筠、皇甫松是晚唐人,和凝、孙光宪分别仕于后晋、荆南之外,韦庄、薛绍蕴、牛峤、张泌、毛文锡、牛希济、欧阳炯、顾夐、魏承班、鹿虔展、李珣、尹鹗、毛熙震、阎选皆为蜀人或游宦于西蜀,所以,又称为西蜀词派。《花间集》共收录词500首,是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文人词选集。因为前后蜀主王建、王衍、孟昶偏安蜀地,沉溺声色,君臣相娱,词曲竞艳,“绮延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因而号称“诗客曲子词”的西蜀词成为继承齐梁宫体诗风的艳体词,从而开创了文人香而软的词风,这些词人步温庭筠后尘,内容多以男女欢爱,离愁别恨为主要内容,显得空虚乏味,并渐有淫靡猥亵女性倾向,对后代影响很大。和温庭筠齐名的韦庄成就较高。韦庄作词内容与温庭筠相近,但他的一些词抒写人生遭遇,具有真挚深沉的情感,风格清丽疏淡,语言自然明快,二人词区别较为明显,一定程度上开启了文人词自抒情怀的风气,成为南唐的先导。
在《花间集》中,温庭筠被列在词人之首,选入了66首词,被尊为“《花间》鼻祖”,他的词,将齐梁宫体与燕乐曲词有机结合,形成了柔靡词风,后学者甚众。正是他的这种词风造就了宋代一大词派——婉约词派。因为他长期出入秦楼楚馆,“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词”,他的词主人公的活动范围一般不出闺阁,词作大多表现为浓艳细腻,绵密隐约。如他的《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纯用白描手法写了美人的睡眠、懒起、画眉、梳洗、照镜、穿衣以及闺房中的陈设气氛,绣有双鹧鸪的罗襦,这些情景一一展现出来,给人感官上的刺激,只是客观的描写了她娇慵的情态,对她的情思没有明言,但通过她的空虚孤独也能隐隐约约体现出来,似无任何表情,但细味起来,情在词中,委婉含蓄,在一首小词里,各种意象极为繁密,都是通过暗示来表达情感的。他的《菩萨蛮》是一组词,《旧唐书》说温庭筠“士行尘杂,不修边幅,能逐弦之音,为侧艳之词。”据《乐府纪闻》记载:“宣宗爱唱《菩萨蛮》,令狐陶假温庭筠手撰二十阕以进,戒勿泄,而遽言于人。”作为一组词,温庭筠的《菩萨蛮》都是以闺阁宫女为题材,以及宫女们生活的华贵,但心情是孤独寂寞的。刘熙载在《艺概》中称温庭筠词“精妙绝伦,然类不出乎绮怨。”如他的“南园满地唯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错,无独倚门。”写的就是黄昏时宫女的“绮怨”。上片写景,下片写情,情因暮春之景的凄楚零落,阴雨迷蒙而生,景中所绘意象都隐含有宫女无聊赖的情,所以说这首词“隽逸之致,追步太白”,说这首词与李白的《玉阶怨》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有道理的。他的另一首《菩萨蛮》写的是思妇思念远方征人的苦闷心情,写得也缠绵悱恻,词人通过宝枕、紫鸳鸯等室内的摆设来回顾暗示从前的欢爱相聚,从而衬托出分离的痛苦和寂寞。下片把这种感情进一步引申,思而不见,音信又断,既表达了思妇的怨,又表达了思妇的念,全词的情绪浓重,都能给人情感上的刺激,让人得到感染。
温庭筠的词最善于写景物,把景物的特征与人情感的特征变化有机统一起来,景物衬人情,人情在景物中达到最大化。这种写法往往是借景物烘托人物,从而使美景衬佳人,相互映衬。同时温词最善于捕捉刹那间感官上的感受以及景物掠过目前的短暂印象。为此,就是同一题材同一调令,他也能突破窠臼,有所创新,独树一帜。如他的《梦江南》、《清平乐》、《南歌子》都是如此。《梦江南》是一首小令,《草堂诗余别集》评为“闺怨”,就这一题材,人们已写烂了,不是写面容憔悴,就是写心情苦楚。但温庭筠却不从这两方面入手,而是写感受和印象。开头两句说:心上人在遥远的地方,约定的归期却不归,也无音信,于是思妇就产生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她越想越徒增烦恼,越想越痛苦。所以开头两句“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就不显突兀了。接着写月、写水、写云,清丽洒脱,月还是那样皎洁、清辉普洒,水上的清风好像故意吹落了繁花,它们根本不理解地上的人有多烦恼和痛苦,天上的白云好像故意飘来荡去,如同游子远行不归一样,这都是思妇的内心感受,使人触景生情所致。《古今词选》称该词“幽凉殆似鬼作”。就说明了这些景物的寒气侵人,读了这首词让人觉得有一股阴气袭来,这是思妇的感受和印象,也是读者的感受和印象。《清平乐》是双调,上阕写送别,下阕写心情。这类词,一般人都写的凄楚痛苦,温庭筠这首词虽然格调不高,但却无儿女之态,而是突出“壮”的一面,所以有人称赞此词“悲壮而有风骨”,有可能作于“被贬”之时,为此,这首词又突破了“托词房帷,极其婉雅”的风格特点。《南歌子》共七首,其中第三首被历代大家称誉。陆游认为“飞卿《南歌子》诸阕,语言之妙,可追配刘梦得《竹枝》,信一时杰作也。”汤显祖认为温庭筠的《南歌子》“短调中能尖新而转换、自学隽永”。二人的评价都较为中肯。短调不易写,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因为句促字少,必须有高度的艺术修养和扎实的文字功底,才能塑造出感人的艺术形象。正因为温庭筠语言驾驭能力特强,所以,往往令人追索不及,产生的文学效果也是他人无所追及的。
其实,温庭筠的词并不都是香艳柔弱单一风格,而是也有境界壮大的描写,让人耳目一新。如他的另一首《菩萨蛮》:
水精帘里顾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江,玉钗头上风。
全词由室内到室外,由闺中到江上再回到闺中;人物由居人到离人再到居人;景物有水精帘、顾黎枕、鸳鸯锦、藕丝、人胜、玉钗等精美的室内用物,又有江天、烟柳、飞雁、残月等室外的自然景物。选择意象绵密,一个接一个。意象与场景转来转去,跳跃性极大,使读者难以跟上他的思路,中间的留白虚空需要读者联想或想象来补充,思妇由枕而梦,产生幻觉中见到离人如雁,在残月烟柳中乘船行于江上。下片写梦醒后的少女黯然神伤,但仍感到头上的玉钗还有风吹拂。经过读者的各种参与,其情其意就会有无数种,词人往往在浓密的意象中,用比兴、象征、暗示,烘托等手法来表达一层又一层的情思,就这一点而言,他的词与李商隐的朦胧诗似曾相近。如他的《更漏子·玉炉香》明写红烛流泪似乎有情,反衬寒夜绵雨却无情,暗衬思妇孤灯苦熬,怨征人不体谅自己的离情痛苦。思妇的离情之苦就在幽怨声中凄婉动人地表达出来。他的词中经常用成双成对的鸳鸯、凤凰、双蝶来反衬暗示闺妇的孤独,这是温庭筠在艺术上独到的地方。正因为如此,温庭筠的词描写景物很多,并最善于对景物精描细绘,来表情达意,为此他的词很多抒情,情都是通过景的描绘来表现,这就出现了对景物的精密状写,状写之景之物多以闺阁绮楼,女子服饰、容貌为最。如他的代表作《菩萨蛮》就是其浓艳香软风格的具体体现。
温庭筠的词很少有直抒胸臆的主观感情,最善于组织客观景物,使其通过客观之景隐约地表达情感。繁多而密集的意象最能刺激人的感官,他往往用精美的图画激起读者视觉、听觉、嗅觉的美感,就像在精心装饰一幅绝妙的大画,让读者逐一欣赏品评,从中得到艺术三味。他的词白描手法突出,并清丽雅致,一句一景,连绵紧凑,如他的《南歌子》“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纯乎民歌再生,比兴生动有致。又如《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前两句写女子的情态,三四句写女子盼望与失望的心理变化,女子目送轻舟,一艘又一艘,就是没有丈夫的那一艘,盼望、希望、失望同生,望江楼上的女子那苦苦的期盼可想而知。最后一句十分含蓄,耐人寻味。“白频”意象源于《湘夫人》,后代把它作为男女思慕之情的象征。王僧孺、赵微明、张籍在诗中都用过,词人在这里表达的是超时空的象征意义,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地步,语言的模糊意义让词人利用的恰到好处,正是这一模糊让人向情感的深微处去体验和追求,从而享受到其中的妙处。
温庭筠词的语言具有很强的音韵美,因为他精通音乐,喜欢唱歌吹奏,他的词的平仄四声已相当规范,他的词的构思技巧已相当纯熟,语言艺术高超,他构思谋篇往往把唐诗那种层次丰富、含意深婉,善于表现细腻感受、色彩、意脉等极有层次地用于词的创作当中,使词有了新境界。在文学史上,人们将他与李商隐相并提,实际上温庭筠的成就与李商隐相距深远,只是有相近之处罢了。除此之外,他还吸取了姚合、贾岛等苦吟诗人锤炼词语的特点,把这一长处运用到词的创作当中,如“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菩萨蛮》之二)“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之六)“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之十)等,晚唐诗味十足,炼字炼句的功夫很深。他的词风对西蜀词人影响很大。对宋代词人柳永、周邦彦、吴文英影响很大,他的词句常被后人化用,如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就由“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脱胎而来,柳永的“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就脱胎于“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西蜀词人续继了温庭筠的词风,不过,温词虽以男女艳情和离愁别恨为中心,却是一种艳丽精美的风格。西蜀词人在描写男女情爱时,过于大胆露骨,失去了情爱的含蓄美,有粗俗之嫌。语言上他们更是“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与温庭筠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是说西蜀词人走的是宫体诗的路子。出现这种情况,与当时词的娱乐性质相关,同时,西蜀遭受战乱侵扰较小,比较繁华、宽松,文人雅士也没有治国治政的气魄和才能,所以与皇帝一起沉溺女人堆里寻找安慰和精神满足,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他们描写男女情爱生活,仅流于表面,只求感官刺激,缺乏深沉情感,但能突破传统审美习惯,有一定的价值;对女性的情感和心理有较为细腻的理解,柔弱婉转。如牛希济《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由景托人,甚为真切。下阕把男女别离时的难舍难分写得十分生动,依依惜别之情历历在目。在西蜀词人中,用词怀古的内容不少。如薛昭蕴的《浣溪沙》,李珣的《巫山一片云》、我们先来欣赏薛昭蕴的《浣溪沙》:
倾国倾城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