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得的是乙肝,这号病怕劳累,还得吃好的。这几年医院没少住,药也没少吃,可是病情总不见好转。
然而,七八个月的流亡写作,妻离子散的情感烦扰,以及《废都》出版之后的纷纭评说,恐怕摊在任何一个男人的头上,不是被压垮整惨,也要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一败涂地。
1993年10月,心力交瘁的平凹从四川绵阳回来不久,又住进了西安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干部病房。
平凹是1952年2月21日出生的,属龙。当时,医生给他以“龙安”之名办理了住院手续,为的是期盼吉祥,期盼安宁。
而且,在他住院治疗的5楼最西端的病房门上,贴着一张大纸,上面写着:“生病期间,概不会客,谢谢合作。”
他的新家门上,也贴着西安市文联,西安市作家协会和《美文》编辑部的联合告示:“有病期间谢绝探访,有事请与《美文》编辑部联系。”
用平凹自己的话说,那就是:“现在一切为了保命。”
当平凹说给我听时,我心中不免生出一种淡淡的凄凉和隐隐的忧伤。这使我不能不忆及英年早逝的路遥,邹志安……平凹病了,无奈他也很难安宁,探访者络绎不绝,川流不息。其中,有爱护他的省,市政界要员和文化艺术界的头头脑脑,有关心他的文学艺术和新闻出版行当的亲朋挚友,也有崇拜他的文学新人和热心读者。
就连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要“明知故犯”,动不动借会诊看病,打针送药之名,递上贾氏著作让平凹签名留念。
待人敦厚与人为善的平凹,此时此地已是病魔缠身,哪有气力去“婉言”去“谢绝”?只有听之任之,由人摆布了。
我原先就认识平凹。1985年,我在东方机械厂担任《东方报》文艺副刊编辑时,就请平凹为即将问世的神剑文学艺术学会的刊物《东方剑》题写过刊名。当时,平凹用钢笔在一溜宣纸上写的“信”,我至今还珍存着。
那时,在我的学兄徐剑铭家里搬砖垒“长城”,他为一枚5分钢儿,还躲进茅房赖账呢。
然而,他毕竟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我仅仅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编辑。
我生性不爱攀龙附凤,趋炎附势,对于日益走红,而且大红大紫的平凹,我只是常常开会与他碰面并不多拉扯闲谈,时时拜读他的大作也不曾登门拜访。
我相信这样一句话:“山远有色,水近无声。”
当我经历了人生的坎坷磨难,并获得新婚的美满幸福之时,我便自然想起离异之后饱受煎熬的平凹,我想起《废都》之后倍感压抑的平凹,我想起住院之后时常孤独的平凹。
我和新婚妻子李燕玲,都乐意为他分担忧愁,都情愿给他带去欢乐。所以,在平凹住院的日子里,我和妻子经常去看望他。
使我难忘的是1993年10月13日晚,我和妻子燕玲去家中看望平凹。
那天,他刚从医院回来,一脸的疲惫,一脸的憔悴。
上午挂上吊针,两瓶一吊就是多半天,叫他动弹不得。为了能获得一点儿“自由”,抽支烟,解解闷儿,他不得不总是在左手腕上扎针,腾出右手好抽烟,也好突发灵感随时记在小本本上。当然,也好与前来看望他的众多友人握手致谢。
只有在晚上,找借口回到家中,他才像飞出笼子的鸟儿,有了自由,有了欢笑。
平凹见到我和妻子,又是沏茶,又是端苹果,非常热情。
我和妻子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平凹的新居,说是新居,却不像个新居的祥子卧室不像个卧室,冷冷清清厨房不像个厨房,缺这少那客厅不像个客厅,就说那个也算得上茶几的“茶几”,竟是用一个小白油漆桶子充当底座,上面摆了个用横竖几条窄木板钉起的烂板板搭成的桌面,简陋而实惠,破旧却耐用。
我不禁一阵酸楚涌上心头,就说:“平凹,你这‘茶几’也该进历史博物馆了。”
平凹苦笑着说:“唉,我这‘茶几’世上独一无二。”
妻子接过话茬,也说:“贾老师,你这‘茶几’举世无双,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呢。”
平凹沏茶时,撮了上等的龙井茶叶,专门用水把宜兴紫砂杯涮了又涮。他说:“润一润杯子,颜色好看。只是茶叶看不出色,能品得出味儿。”
平凹得知我的妻子燕玲来自四川重庆,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他的四川绵阳之行。他在那里结识了几位重庆姑娘,因此平凹不住称赞:“重庆姑娘漂亮,泼辣,能干,就是脾气有点儿不好。”
我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妻子趁机询问:“贾老师,我给你介绍个重庆姑娘,你介意不介意?”
平凹说:“不介意,不介意。”
我连忙对妻子说:“平凹已经有了,你不要胡说。”
平凹认真地说:“没有,没有。”
妻子趁势为重庆姑娘做起了“广告”。
我也不住地夸妻子的贤惠,能干,妻子在我苦难之时给我的温柔体贴,讲述我与妻子的神奇相遇和一见钟情。
平凹听得很认真,很专心。
妻子说起往事,一时半晌刹不住脚。我给她使使眼色,谁知妻了猛然来了一句:“贾老师,他不让我给你多讲这些,怕你听了很快写到书里,他就挣不上稿费了。”
我也戏谑:“平凹心细手快,说不定今晚就会把你写进书里的。”
因为这天登门拜访,还有要事有求于平凹,就不敢多摆龙门阵。
我们军工报社和香港合资的德昌广告有限公司将要成立,聘请平凹当特邀顾问,并请他为公司题词。
平凹听后,欣然同意,立即起身动手,在临时用五合板搭起的“书画案”上,铺了宣纸,润了笔墨,沉思片刻,“德馨行世,万事隆昌”,几个大字一挥而就。
我和妻子表示谢意后,平凹笑盈盈地说:“我给你俩也写一幅。”
我一听,真是受宠若惊喜出望外,不知道说什么好。
平凹转身又询问我的妻子燕玲:“给你写个啥?”
妻子心直口快,说:“就写我和老鲁‘有缘千里来相会’。”
我这时心中不免吃了一惊,那下句不是“无缘对面不相识”吗?真要写出来,叫人又满意又不舒服,也不知平凹会怎么个写法?
心中疑团还未散开,只见一行大字落在纸上,仔细一看,竟然就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我睁大眼睛看着平凹,心儿忐忑不安,真怕他再写出下一句来。
谁知平凹略一停顿,才思横溢,几行小字涌出笔端:“鲁军民(即鲁风——编者注)与李燕玲二君一夜忽来家,谈及其婚姻之美满而奇遇,令人羡之。遵嘱为二君书之,祝百年之好。”之后,他端详着,又轻轻念出声来。
我和妻子感激万分,连连致谢。
为了记住这个难忘的夜晚,也为了记住这幅珍贵的题词,我抓住时机,端着我的“土八路”——毕山牌照相机,拍摄了平凹正在题词的情景。然后,我和妻子先后与平凹合影留念。
那天晚上,怕在平凹家呆的时间过长,影响他的休息。而且,也不敢多打扰他,不敢占用他的宝贵时间。
因为,就在我们说话之间,有人捎来韩国的一封信函,来信告知平凹,要把《废都》在韩国翻译出版;又有台湾打来长途电话,商量在台湾出版平凹的专集事宜;还有一位朋友,来电话声称:“等10分钟登门拜访”……我和妻子知趣地匆匆辞别。
平凹送我们出门。
妻子说:“贾老师,我下次还会来看望你,不知你欢迎不欢迎?”
平凹笑着说:“欢迎!欢迎!”
我劝平凹:“留步。多多保重!”
看着平凹那久病未愈的疲惫身躯,看着平凹那刚刚泛起笑意的清癯脸庞,我和妻子燕玲从心底默默地祝福他:平凹,好好养病,好好生活,一切伤痛都会成为过去,一切烦恼都会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