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第三卷(1840-18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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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可侮”与“不可侮”之间:以福泽谕吉为中心(1)

从直接原因看,出兵台湾是征韩论势力暂时失败之后政府为了弥缝国内矛盾的“不得已”之举,但是此举与明治政府成立之初就立下的“开拓万里波涛,向四方宣扬国威”的海外雄飞的对外战略是一致的。1868年3月14日与《五条誓文》一同发布的《国威宣扬之宸翰》,见《对外观》,日本思想大系12,第4—5页。在处理征台事件的过程中,日本政府及军方就万一谈判破裂,便发动对清战争进行了充分的准备。不仅制定了各种进攻北京、天津的作战计划,甚至准备好了“支那征讨敕命”。参见安冈昭男《明治前期中日关系史研究》(胡连成译,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五章。这些举动表现了日本政界与军界的对华态度,那么舆论界或思想界的状况如何呢?中国可否轻侮,已经成为日本国民的一个显在的话题。

——舆论界“可侮”与“不可侮”的讨论

征台事件和解之后半个月,福泽谕吉在东京木挽町精养轩与“明六社”的思想家们参见刘岳兵《日本近现代思想史》(世界知识出版社,2010年)第二章第二节“明六社及其思想活动”。聚会,再次讨论用日语进行讲演的问题,还是有许多人认为日语不适合进行讲演。福泽谕吉便当场让在场的十人分别列于桌子的两边,而自己站在一端滔滔不绝地开始演说,大家对此不得不信服,从此演说之风开始在日本盛行。《福泽全集绪言》,见《福泽谕吉全集》第一卷,岩波书店,1958年,第59页。这次演说的内容,就是刊登在《明六杂志》第21号的《征台和议之演说》(1874年11月16日)。山室信一、中野目徹校注:《明六杂志(中)》,岩波文库,2008年,第209—216页。

征台议和之事,福泽谕吉为日本的胜利而欢欣鼓舞、洋洋自得。他说:这次与支那议和,是由于我政府之勉励,终于使支那支付五十万两赔偿金,为了国家,是值得庆贺的。自征台出师之日到今日的发展趋势来看,我们获得了充分的胜利而支那完全失败了。将我们今日的状况与支那的状况进行比较,没有谁不得意洋洋,我辈亦其洋洋中人也。他将这一事件中中国与日本的表现加以比较,指出:“支那持十八省之富而据四百余州之广大,非和亦非战,迟疑因循,事不能决。费巨万之财而整顿无用之武备,终于向常年以来视为奴隶的日本国支付五十万赔偿金而暗谢其罪。名利皆失尽,而且失而无所得,可谓失策之极。”而日本呢,他认为:“日本与支那相比,为其二十分之一之小国,然国之强弱不可以地之广狭而论。一旦决战则不变其议,不伤一兵而保全了独立国之体面,以荣辱而与邻国相比,固不可同年而语。”但是从这次事件的利害得失而论,他认为西洋诸国所获得的实际利益最多。他说:“我国征台出师之后,日本和支那都互相整顿武备,双方所购入船舰武器的货款都很巨大。而其船舰武器都是从西洋诸国的商人购买,西洋人为物品的卖主,而日本与支那为其买主。”日本方面虽然得到了赔偿,但是“从会计上而论,可以说的确得不偿失。而始终得而无失者是西洋诸国的商人”。因此他“推测西人之内心,他们今后也会常常祈愿亚洲诸国发生不和争斗吧。实在是令人遗憾的事情”。尽管如此,他还是以发展的眼光充分肯定这次台湾出兵的意义。他说:本来,战争关系到国家的荣辱,导致国权之盛衰,不可一概仅以钱之得失而论。或许因为这次战胜支那我国民之风气为之一变,由此而明白内外之别、巩固nationality(国体)之基础,以此国权之余力而影响到与西洋诸国之交际上,比如到近日条约改正之期、裁判之权、税则之权皆由我掌握,居留地之规则、保护税之构成均由我日本政府一手掌握这些大论断上,也与西洋诸国屹立而毫不宽恕于彼,与一因而取一,失之于右而夺之于左,如果能够像对支那政府一样实现公明正大的谈判的话,在我国而言已经没有遗憾了。如果真有达成此盛大之势的希望,我们就要将不惜一切代价,岂是这些小小的金钱得失之论所及。全体日本人民应该拍手称快。福泽谕吉在比较中国、日本与西洋诸国的时候,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那就是:“当今我们的劲敌已经暗然是西洋诸国了。然其敌非兵马之敌而是商业之敌,非武力之敌而是智力之敌。此智战的胜败唯在于我们人民之如何努力。”言外之意,已经对中国不屑一顾了。

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亚洲诸国不屑一顾,认为与亚洲诸国之和战根本上与日本的荣辱无关的观点,福泽谕吉在1875年10月7日《邮便报知新闻》的社论栏中发表的《与亚细亚诸国之和战无关我荣辱之说》《福泽谕吉全集》第20卷,岩波书店,1963年,第145—151页。中进行了充分的说明。他这样明确地表示:我国的独立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寻找其根源,是因为我日本受亚洲诸国之轻蔑吗?是因为我学问不及他们吗?是我商贾劣于他们吗?是我兵力比他们弱、我富强不若他们吗?这些方面我们都毫不逊色于他们。我想我们日本要对亚细亚诸国寸步不让。那么,担心我国独立的,就不能不从别处寻找原因。即其原因不在亚细亚,而在欧罗巴!为什么呢?在他看来,与西洋诸国相比,“日本还不能称为真正开化的独立国”。具体而言,无论是学问之优劣,还是商贾之盛否;无论是国家之贫富,还是兵力之强弱,当时的日本都比不上欧美诸国。正如他在《文明论概略》中所指出的:“现代世界的文明情况,要以欧洲各国和美国为最文明的国家,土耳其、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为半开化的国家,而非洲和澳洲的国家算是野蛮的国家。这种说法已经成为世界的通论。”北京编译社译:《文明论概略》,商务印书馆,1959年初版,1992年第4次印刷,第9页。松泽弘阳校注:《文明论之概略》,岩波文库,1995年,第25页。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他既然认为欧洲文明已经达到了现在人类智慧所能及的最高境界,那么处于后进的半开化或野蛮状态国家要想使本国文明进步,“就必须以欧洲文明为目标,确定它为一切议论的标准,而以这个标准来衡量事物的利害得失”北京编译社译:《文明论概略》,第11页。松泽弘阳校注:《文明论之概略》,第29页。虽然他认为日本还是半开化国家,但是他认为日本已经不亚于亚洲很多国家了。比如,他认为朝鲜“是亚洲中一个小野蛮国,其文明远不及日本。与之贸易而无利,与之通信而无益,其学问不足取,其兵力不足惧,即便其来朝而成为我之属国,尚且不足悦”。因此,他说:“与朝鲜交际,即便如我所愿,在独立的权势方面亦不足以增加丝毫力量。”《福泽谕吉全集》第20卷,第148页。可以说对朝鲜表现出极度的轻蔑。那么对中国的态度如何呢?他说:“支那帝国现在是欧美诸国人的田园。”“即便日本人如愿以偿战胜朝鲜,假定只是朝鲜的话,外国人还是旁观的话,如果到支那,看见日本人蹂躏四百余州,会袖手旁观吗?这也是永远之事,今后必须考虑。”同上书,第149、150页。就是说,如果对朝鲜根本不放在眼里的话,那么对中国要想有所举动,必须考虑欧美诸国的既得利益。如何才能够“蹂躏”中国的“四百余州”,在福泽谕吉看来,这已经成为日本今后必须考虑的长远目标。

与福泽谕吉的思想相对应,明六社的成员中村敬宇在1875年4月的《明六杂志》第35号上发表《支那不可侮论》收入大久保利谦编《明治启蒙思想集》明治文学全集3(原文不分段),筑摩书房,1967年,第302—303页。对轻侮中国的言论进行了批评。其全文如下:支那出现很多人物,此可征见于古今。圣贤君子英雄豪杰接踵而出,不胜枚举。其不可侮一也。

支那之书籍浩繁为东方之冠,且有文辞趣味,善通人之意想;于翻译外国之书亦甚有规则而便利,我国日用之文字,其紧要处亦不能不杂以汉语。从造出此文字可见其人民有一种思想之才。自国之语有多少滋味,故容易迁于蟹文羡慕洋习。因本来为文字发达之国,支那留学之书生,不出数年而进于高等之学识者可陆续出现,其不可侮之二也。

今为鞑靼之朝,支那有志之士自然亦气力不振,其人民宛如醉于麻药而手足不能动弹。然去鞑靼及麻药之毒,其一旦醉醒,自泗水亭长可起汉高,自皇觉寺之僧可起明之太祖,而风云际会,自刀笔吏可出萧何,自屠狗可出樊哙;攀龙附凤之文臣中如刘诚意者、武臣中如徐达常遇春者,为从农氓乞丐市井驵侩之中突然显露出来者。今日上海之视为乞丐者,安知其中无明祖汉高乎?今日于天津做贾儿者安知非他日之萧曹刘徐?支那本土之人中,或李或刘之名门右族如有大豪杰出现而灭掉满清,焕发大号而用欧美之学术,则二京十八省虽大虽广,可辨火车汽船电信炮台军舰所宜立之处,加之设立民选议院,以报会稽之耻,如此,于我乃极为紧要。其不可侮之三也。

支那天然物产丰富,大国自当如此。而制造之品百余年来输入我邦者仅书籍纸笔墨类亦多,卷菱湖曰:日本之书家之不及支那,不必假其他证据,由日本制笔工人之拙可知也。至于医药种树等法,二十年前我邦以支那之书为指南车。此外,自国所发明有用之器具多不及本邦。吾友英人之言曰:支那人民善而政府恶。若果如此言,使支那之政府改而为善,而人民固为善种,其必然上进。此其不可侮之四也。

吾闻教俄罗斯之小儿课业之书曰:某小儿口吐诬蔑支那之言时,其父戒之曰,支那为吾师匠之国,可畏而不可侮。无论如何,支那之学术器艺之开化早于我邦,我祖先得益于支那者不少。今日之支那虽然沉睡,一旦觉醒为可畏之勍敌,决不可侮。甚矣!俄罗斯人有深谋远虑也。自童子之时,见劣于己之情状动辄生侮辱之心,此为一知半解之根源也。一知半解,小则败家,大则亡国。且只见邻国之恶处而不知其好处,妄加讥讽,此乃使我怠惰而使彼恼怒之缘由。其不智莫大焉。如俄罗斯胜于支那万万而有训戒,鲁卫之政兄弟也,我邦岂可蔑视彼乎。其不可侮之五也。

前日有日支之事,时李鸿章亦为过人,今若交战英法必迫于休兵之事,为他国所迫而休兵,其耻更甚,因以大国而屈于小国,以偿金而了事,足知其度量弘大裁决之善。且我国有数名洋人参与帷幕,不仅非自国之人,彼虽只有英国公使威妥玛之助,能将视日本为夷狄之旧套脱然而去,而以礼貌相待,此等事中自有不可测者在焉。其不可侮之六也。

今我邦之开化,为外人使之开化而非以自国之力而进步,有非用外人而为外人所用之态,以不相应之工资雇用外人,诸省中由此而轻于自责。支那如学欧美,或其见识有过之,不可不知要不以外人为奇货。今我若以得欧美之一分之心情而卑视支那,即恰如借人之美服而鄙视穿着破烂者。不为有识之士所讥笑乎?其不可侮之七也。

谚曰: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从今以后,着眼于自国之事,而知自己之不足,汲汲自治而无暇外顾,更何况敢轻侮他国乎?中村敬宇虽然从汉学家的立场出发,将清朝视为“鞑靼之朝”,以“去鞑靼”和“灭掉满清”作为中国觉醒和发展的前提,他对中国人民、中国文化传统和自然资源是心怀敬意的,他相信如果“使支那之政府改而为善,而人民固为善种,其必然上进”。即便实行“去鞑靼”、“灭满清”,也是希望能从中国社会内部发生变革,通过“支那有志之士”来实现社会进步,而反对日本人去蹂躏中国四百余州。中村敬宇的中国认识是他所信奉的儒家“周孔之道”、亲仁善邻思想在国际关系上的体现,是一种诚实的、善意的亲善论。关于中村敬宇的中国认识,参见本书第一章“从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日本中国观的几种主要类型”中的“亲善论”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