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一个14岁的儿子,因为爸爸妈妈姑姑叔叔全是“右派”,在学校里受同学欺侮,被叫做“小右派”。这个孩子决心到北大荒来奔父亲的丧,然后又决心到伐木队来同母亲在一起生活,伐木队也为他破了不准家属探亲的倒,允许他以小客人的身分住下来,可是就在全队快要完成冬伐任务下山之前的10天,这个孩子被狼群吃了。小刘的妹妹考上了大学,因为小刘是“右派”的缘故,被刷了下来,小刘愤慨地说这是“罪及妻孥”。所以不少“右派”的夫妻儿女,为了不受连累,赶紧脱离关系,也有的“右派”主动同丈夫或妻子离婚,同儿女脱离关系,使他们免受连累。其中也有“刽子手”那样的,离婚时双方密约,除非一方死亡,男不重婚,女不再嫁。“刽子手”终于在北大荒得克山病死了,死前托付难友,有朝一日回到北京,一定找到他的妻子,劝她嫁人。“刽子手”还有一位半残废的老母,被遣返原籍,因为感到孤独无靠,终于自杀。王大化的妻子早已逝世,撇下一个小女儿,父女二人相依为命。王大化来北大荒,便把读小学的孩子托给她大姨妈照管。王大化在伐木队接到一封电报,孩子在校门口给一辆卡车碾死了。睡在王大化旁边的人,听到他半夜睡梦中喃喃自语:“孩子,爸爸对不起你。”尤其令人感到说不出的难受的是,《伐木日记》中有题为《家信》的一篇,是以第一人称“我”的口气写给女儿的一封家信,详谈伐木队的生活,尽管掩饰不了那些血和泪,还是尽量往好处说,例如说到每天伐木劳动中在山上吃的饭:“主食一般是高梁米饭或窝窝头,菜是汤菜,每人一碗萝卜汤或白菜汤,因为干的是体力活,加上饭菜都煨在柴火堆上,非常热火,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特别多。我现在吃高梁米饭,一顿3大碗,你听了一定会大吃一惊。”信的结尾处忽然提到女儿所爱读的契诃夫的小说(万卡),说自己现在也和万卡一样,深夜在写家信,但是,“他的信是写给爷爷的,我的信是给女儿的;他的信是一封诉苦信,诉说所有的人都打他,饿得要命;我的信却不是这样,我们这里不许打人,伙食虽然差点,但还是管饱的。”这都是尽量往好处说。又说:万卡不愿在城里学鞋匠,想回到乡下去,一旦冰化雪消,他就可以打赤脚走回去;“我们要想放下目前的活计,回到城市,搞各自的专业,现在看来,还不那么容易。”这也是把绝望说得缓和一点。他笑万卡太糊涂,连个地址都不知道写,这笑里面饱含着同情的泪。他希望他这封信平安到达女儿手里,希望女儿对弟弟妹妹念这封信,并且找出《万卡》一起念,间问他们,谁的信写得好些。信的最后,特别感谢女儿亲手做的棉裤。凡是读到这篇嫁信)的人,心里都会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此信为什么只能写给女儿?为什么只能由女儿对弟妹们念信?棉裤为什么只有由女儿亲手做?信中为什么只字投有提到女儿的妈妈呢?
这些“右派”及其家庭如此受苦受难,并不是因为“右派”们都是大坏蛋,活该受罪;恰好相反,吴大姐的儿子胡小鹏说:“我相信爸爸妈妈都是好人。因此,跟他们一起遭殃倒楣的也是好人。”这也不仅仅是一个14岁的孩子的盲目信赖,事实上,这里就有小朱,和别人锯树时,大树突然倒下的一刹那,他舍己数人,砸断了一条腿。有小刘,每天下工,他总是抢着独自找枯木,不让年长的那一个扛,快到任地了,才让那一个合扛着回去。有孙二姐,精明强干,冷若冰霜,又天生一张刻薄哺,但是你给她帮厨时,如果切菜劈柴碰破了皮肉,她会把最后一瓶白药和人参酒拿出来献给你。有毕三姐,随身带着针线包儿,随时随地把你叫住,把你身上荆棘扯破了的棉衣缝上,有人把破毛衣送给她重织,破衬衫送给她补,还有人穿的新皮坎肩是她一个晚上做成的,反正每个人身上都有她的针线。她看见小董穿得实在太破烂,不成样子,便悄悄地和几个难友凑了布票棉票和钱,买了布和棉花,由她缝了一件舍身的新棉袄给小董。还有她自己并不抽烟,看见抽烟的人没有烟抽时,抽茶叶末、干树叶,把喉咙都抽肿了,她便到处搜集香烟头,重卷成一根根的卷烟,送给没烟抽的人。也是她,一被划上“右派”,便主动和丈夫离婚。后来有人问我是她为什么这样做,她说:“很简单,尊重别人就是尊重自己,自己要自由就得首先给别人自由。”他们每人每月只发32元生活费,逢到难友们家庭有特殊困难,例如甘益生的老母要动脑内淤血清洗的大手术时,他们就慷慨捐钱出来贴补,像往年募捐贴补老赵的家属一样。还有老宋,隐姓埋名,按月把生活费的三分之一,寄给朋友的朋友的孤儿。他们并不只是在难友之中互相关怀,互相帮助。小杨有一次下山背米,粮店邻家失火,快要殃及粮店,小杨爬上屋顶救火,头脸和手臂都烧伤了,事后粮店送感谢信到伐木队,表扬他的见义勇为。“刽于手,一次背粮回队的路上,将要过弓背岭时,见到祖孙二人也要过岭,孙子腿上生疮不愿爬山,祖父又实在背他不动,“刽子手”自己已经背了50斤粮食,二话没说就把孩子背了起来,过岭一上一下二十多里,他一路又说又唱,百般哄着孩子,过了岭临分手时,小家伙搂着他的颈于直叫“大爷”,尽管他生得那副模样真像个刽子手,有人说小娃娃见了他都会害怕的。
这样一些好人里面,也混杂着个别的败类。像那个姓樊的,大家给他取绰号“樊摇头”,并不是因为他爱摇头,而是大家一提起他就要摇头。此人是个打小报告的专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有闻必报,无闻捏造,惟恐天下不乱。还有那个近视眼,他连别人看(纲鉴)都打在小报告里。还有那个罗圈腿,本是科技大学的副教授,为人能说会道,来北大荒后,在。右派”劳动队里,逢年过节,组织个晚会什么的,照例由他奔走张罗,给人的印象还不错。有人拾到他的一个笔记傅,才发现上面全记着别人的“反动言行”,为他告密的材料。但是,十篇《伐木日记》里,在这几个人身上只用了少的笔墨,事实上这几个人也很孤立。连王大化拾来的猴子“大圣”,也是每次见了樊摇头,就对他撅屁股,(这是淘气鬼小王教的,)所以全工房的人宠爱的“大圣”,只有樊摇头把它恨得牙痒痒的,他终于找了机会偷偷把它吊死在树上了。《伐木日记·大圣》写到大家发现“大圣”失踪的真相时说,“于是一切都明白了,所有的人都摇起头来。”这一结非常有力。在惨死的“大圣”的尸首前的所有人的一起摇头,是对樊摇头的有力的谴责,也表明这里还是好人多,他们道义上的一致否定所产生的力量,不是个别丑类所能抵御的。
是的,他们道义上是一致的,他们并没有被压垮,生活还是在这里进行,人性还是在这里闪烁。这里除了一个带队的解放军班长而外,大家都是“右派”,是同难者,这里大家是平等的,尽管是屈辱的苦难的平等。有一个“右派”,没有到北大荒来,被遣返原籍,接受“群众监督”,生产队里的脏活累活全得由他去千,连五六岁的娃娃都能向他指手划脚,发号施令,他听说北大荒这里的“右派”们彼此彼此,平起平坐,羡慕得什么似的。这里的冷酷死寂的生活中,时时有着美好的温暖的东西,顽强地生长出来。前面说过的王大化的唯一亲人小女儿在北京一次车祸中遇难,王大化同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也断了之后,有一天他下工回来的路上,拾得一只受伤的猴子,他便用了慈父慈母一样的爱来医治抚养这只猴子,整个工房的人也都把它当作宠儿,给它命名为“大圣”,“大圣”也给王大化、给整个工房带来了安慰和生气,后来竟至于可以放它自由跳入森林游玩,只要王大化呼唤一声它就回来了。伐木队有一条硬性规定:不许谈恋爱。但是,硬性规定往往行不通。年轻漂亮热情助人为乐的好姑娘小毕(毕三姐),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许多人借口作针线活来找她,她本不想搭理,可是看到他们那副破破烂烂的样子,又不忍心驳回,还是有求必应地替这个缝,替那个补。而她的心却已有所专属,她爱着的就是那位见义勇为、救火受伤的小杨。小毕初来伐木队时,成天呆呆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但是,正如(伐木日记,女伙头军)里说得好:“生活毕竟是个大洪炉,从表面上看,它跟我们整天泡在里面的树林子,没有什么两样。到处是冰雪,到处是枯枝败叶,一片静寂。其实,只要你注意观察,处处都有生命在活跃,一个金豹鼠溜下树来,一只山雀飞进灌木丛去。也许就在你身旁的树根上,一支长须虫大军和一支蚂蚁大军正在行进。傍晚,豹子在远处叫,夜里猫头鹰在树林子里叫,天亮时雷鸟在天空里叫。”慢慢地,小毕也随着生活的洪流前进了,会上敢发言,平时敢欢笑,也就敢于恋爱,敢于冲破不许恋爱的硬性规定了。
所有这些,包括猴子的人性化,都是人性的胜利,有人在,就有生命和爱情在。
生命,本来就是对死亡的斗争,在这里,斗争尤其严酷,常常难免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前面已经说过,老晁被劈开的大树砸死,老于被滚下来的木头碾死,吴大姐的儿子被狼吃了,生龙活虎的“刽于手”得克山病死了,小褚的腿被砸断了。此外,那位坚强的吴大姐,挺住了丈夫死亡的打击,仍然每天工余坚持写详细的日记,可是不久儿子又被狼吃掉,她一夜之间突然老了10年,人们让她坐就坐,不动不说不笑不叫,给她吃就吃,给她喝就喝,终于昏迷过去,被抬到附近小镇的医疗所,奄奄一息地等死去了。还有人总算离开了伐木队,死神仍然没有放过他,就像那个小刘,学气象的,刚走上工作岗位就打成“右派”,在伐木队里最年轻,才21岁,总是有说有笑,跟谁都乐呵呵的。晚饭后他总是点起松明子,正襟危坐在床头读各处借来的世界文学名著。他还能背诵许多长篇的中国古典诗歌,对诗歌内容发表许多评论。他终于因为是学气象的,有一技之长,上调到一个小县里当气象员。他给伐木队的难友来信说;那个气象站虚有其名,连起码的仪器都没有,他只好在县小学里教几点钟算术,住在一座破庙里。荒芜给他回了信,两个月后,信退了回来,上面批着8个字:“此人病故,退回原处。”
当然,成千上万的“右派”还是死不绝的,正如当时伐木队里就有人预言过:被木头砸死的,被野狼吃掉的,病死的,总是少数,绝大多数肯定会活下去的。他们二三十年后回顾生命中这一段时,肯定会发现这一段希奇的、独特的、真实的生活是丰富的宝藏,他们中有各种文艺人才,会写出伟大的作品,留下一个时代生命战胜死亡的记录。像吴大姐,像“刽子手”,都坚持写详细的日记,“刽子手”还为此受到严厉的批判,他临死前仍然把日记交付给难友。荒芜自己就写了约10万字的日记,他还有计划地每天找一个难友聊天,聊他的家庭、事业、理想和苦恼。这些其实都是为将来的作品储积素材。荒芜鼓励小毕道:“只有我们身历其境的人才有资格和责任写。而且只要我们老老实实照样写下来,不必加添一枝一叶,它就会、也一定会成为震撼千千万万人心的划时代作品。”
荒芜这是在对历史对生命作出了豪迈的诺言,他写出了《伐木日记》,就是履行了他的诺言。他动手写《伐木日记》,是在比“反右”更大规模的“文革”大苦难之后,表明了他的历劫不磨的决心。
可是,为什么他又只写出了10篇,没有再写下去呢?我曾经几次问他,都没有得到完满的答复。荒芜最后几年,干脆陷入无欲望无兴趣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写的境地。朋友们都不知道他这样的确切原因,大家为他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天下事本来复杂,家国万端,本来说不清楚。现在又是人天永隔,同在北京的朋友得到他的矗耗时竟已在遗体火化之后,遗言有“但求安静”之语。(伐木日记,家信)中说到老晁被砸死,就地草草埋葬时,有这样几句:“一个人死了,就应该把他忘却,不让他成为生者的累赘。如果有一天,我也给木头砸死了,埋在这里,希望你们也能这样对我。”这与“但求安静”的遗言是一致的。我作为老友,应该遵守他的遗言。但(伐木日记)写的是生命怎样通过苦难死亡而行进的历史,这是不应该忘却的,所以我把它介绍一番。我的拙笔难胜转述之任,所以我几乎全是抄它的原文,以存原文之美;不过把十篇打通,重新编次组织下,以见其所反映的已经相当全面,稍补《广陵散》一曲未终之遗憾而已。聂鲁达有名篇题曰《让那伐木者醒来》,兹即借以为题。
1995年4月5日,清明节(选自《麻花堂外秦》,荒芜集,1989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