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快乐心灵的名家散文(青少年快乐阅读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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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师傅

◎文/北岛

阎师傅几次想教我,我没兴趣,他闷闷不乐,背手扬长而去。

师傅这称呼,20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流行,是“同志”与“先生小姐”之间的过渡。在两个阶级的斗争中,这个词严重磨损,其中的辈分、年岁、技术、能力,甚至潜在的性别意识都消失了。

我在建筑业干了十一年,五年混凝土工,六年铁匠,到了都没当上师傅。岁数熬够了,但技术不熟练,一直是二级工,连工资都没长过,谁管你叫师傅?当过我师傅的可不少。事实上,除了学徒的,几乎人人都是我师傅。

六九年三月,我到北京第六建筑公司报到,跟行李一起装进卡车,拉往河北蔚县的工地。我们的任务简单明确:开山放炮,在山洞里建发电厂。

我头一个师傅叫向桂林,他是个六级木匠,领着一帮知青和当地的民工干杂活。向师傅河北人,一看人就老实,话不多,总是笑呵呵的,牵动满脸善良的皱纹。他从前在矿上干活,得了矽肺病,咳得很厉害。我们这帮知青,上班总是扎堆聊天。向师傅经过,一声不吭,自己动手干起来。

下放的会计张胖子和“阿驴”跟向师傅住。每晚政治学习,全班人马挤在他们小屋抽烟打盹儿。这回知青来了精神,轮流读书读报,声音高亢。向师傅不识字,在马克思的哲学概念前有点儿慌乱,两只粗手卷着“大炮”,一点火,脸顿时被烟雾蒙住。

“阿驴”是我的初中同学。他眼镜厚厚的,个儿高高的,走起路来三道弯。那架势哪儿有防人之心?他带来一台红梅牌半导体。有一天被贴了大字报,说他偷听美国之音。向师傅知道了,跳着脚大骂,从未见他生那么大的气。工地来人调查,他作证说:“根本没这么回事。”“阿驴”总算过了关。

几个月后正式分工种,我被分到混凝土班。在工地常能见到向师傅,他带着“阿驴”放线。我挖沟,向师傅蹲在沟沿抽烟,背后是天空。他突然剧烈地咳起来。两年后,在宿舍聊天,突然听到向师傅死于肺癌的消息,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把在场的师傅们弄得莫名其妙。工地死人好像一阵风,是不留痕迹的。

孟庆君,山东人,小个子,黧黑,金鱼眼,满嘴脏字。他那时候快五十了,可别的师傅都管他叫小孟。我们班长刘师傅整天拿他开心。他当年的笑话可多了。刚解放,小孟从山东来北京,头一回坐火车。买了票一转身,火车开跑了。他站在月台上,指着火车破口大骂:“火车,我日你奶奶!”来到北京,他想往老家寄包裹,问别人火车快还是电线快,回答电线快。

他爬上电线杆,把包裹绑好。第二天早上,果然不见了。

在蔚县工地,小孟在洞里当安全员,后来转到我们班组。那天上夜班,我们把拆开的铁支架扛到另一个山坡上去。小孟突然来了气,啐了口唾沫,把手套一扔,骂开了:“呸,三孙子,瞎他妈指使人,这活儿不是白干?”他往地上一蹲,罢工了。班长只好忍气吞声,绕着他走。这情况有点儿像政界元老,骂两句,皇上也得听着。

不久我们搬到北京远郊的东方红炼油厂,小孟正式成了我师傅。我们俩整天穿着大胶靴,拖着振捣棒,在刚浇灌的混凝土中跋涉。那好像是一种没有终点的比赛,裁判是死亡,看谁在这样的行走中先耗尽生命。他对我的劳动评价挺高:“不怕脏,就怕累。”我晚上看书看得晚,他每天早起冲我嚷嚷:“晚上耍夜猫子,早上耍死耗子。”如今我也冲我女儿这么嚷嚷。楼盖多了,我们的住宿条件有所改变,从上百人同住的大工棚,搬进尚未装修粉刷的宿舍楼。我、孟师傅和另一个人住一屋,那简直是一种奢侈。工地开大会,指导员大叫大喊,挨家挨户砸门。我把门反锁,躲在屋里看书,孟师傅翻着金鱼眼帮我打掩护。

他说话特损。夏天中午午休,我们一帮朋友到水沟游泳,每人穿着游泳裤,外边裹着橡胶雨衣。孟师傅看不惯,嘿嘿笑了,用浓重的山东口音说:“别害羞,下回再少穿点儿,干脆就戴个避孕套算了。”

孟师傅从内蒙弄来一堆生驼毛线,准备给自己织条毛裤。他先向女工取经,学习针法,回来再一点点儿琢磨。每天晚上我读书写作,他戴上老花镜,一针一针地织起来。坐在炉子上的水壶嘶嘶响。从秋天一直织到第二年开春,冬天过去了,眼看着他老人家没穿上。更不幸的是,裤腿织到一半,毛线用完了。再细看,那毛裤又粗又硬,戳在地上能立住,像古代铁甲。我管它叫“孟师傅的毛裤衩”。

七四年我调到三工区的铁工班,跟阎师傅打铁。阎师傅叫什么,我忘了。他又瘦又小,最小号的工作服也显得太大。一顶破帽子汗渍斑斑,帽檐耷拉下来。他少言寡语,有时咕噜几句,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们师徒俩的对话多半都在那铁砧上。他的小榔头叮当一响起,我的十四磅大锤就得赶紧跟上,轻重缓急,声起声落。铁块转暗,不再进溅火花,我一身虚汗,眼冒金星,正是两锤聊得更欢时。小榔头一停,阎师傅挥挥手,让我回宿舍。他知道我有个爱读书的毛病。这工夫,他忙着淬火、打磨、收拾烘炉。有时看书看忘了,他来宿舍找我,叫声“小赵”,转身就走。

不久,给我调来个师弟。小王原来是架子工,从七步架上掉下来,把脊椎摔坏了。他膀阔腰圆,比我壮实多了。两个大锤和一个小榔头之间的对话,真是有些惊心动魄。小王一直惦记着用大锤换那个小榔头,借打铁和阎师傅讨论。大锤砰砰地追问:我何时才能当师傅?小榔头斩钉截铁:没门儿!

淬火是铁匠活儿的关键。有时阎师傅不在,由小王执掌小榔头。结果刚修好的铁镐,因淬火不过关,卷刃断裂,很快退了回来。小王背后骂骂咧咧,怪阎师傅保守。师徒之间,既是权力关系,又有感情因素,技艺承传并不简单。阎师傅几次想教我,我没兴趣,他闷闷不乐,背手扬长而去。

他准是这样嘟囔着:“读书,哼,读书管屁用?不好好学技术,喝西北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