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八大家(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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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文集十三

赋杂著

感二鸟赋并序

贞元十一年,五月戊辰,愈东归。癸酉,自潼关出,息于河之阴。时始去京师,有不遇时之叹。见行有笼白乌、白鹳鹆而西者,号于道曰:“某土之守某官,使使者进于天子!”东西行者皆避路,莫敢正目焉。因窃自悲。幸生天下无事时,承先人之遗业,不识干戈耒耜、攻守耕获之勤;读书著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其行己不敢有愧于道,其闲居思念前古当今之故,亦仅志其一二大者焉;选举于有司,与百十人偕进退,曾不得名荐书,齿下士于朝,以仰望天子之光明。今是鸟也,惟以羽毛之异,非有道德智谋承顾问赞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荐进,光耀如此。故为赋以自悼,且明夫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其辞曰:

吾何归乎!吾将既行而后思;诚不足以自存,苟有食其从之。出国门而东骛,触白日之隆景;时返顾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过潼关而坐息,窥黄流之奔猛;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惟进退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饰焉是逞。余生命之湮厄,曾二鸟之不如;汩东西与南北,恒十年而不居;辱饱食其有数,况策名于荐书;时所好之为贤,庸有谓余之非愚!

昔殷之高宗,得良弼于宵寐;孰左右者为之先,信天同而神比。及时运之未来,或两求而莫致;虽家到而户说,只以招尤而速累。盖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盍求配于古人,独怊怅于无位!惟得之而不能,乃鬼神之所戏;幸年岁之未暮,庶无羡于斯类。

复志赋并序

愈既从陇西公平汴州,其明年七月,有负薪之疾,退休于居,作《复志赋》。其辞曰:

居悒悒之无解兮,独长思而永叹;岂朝食之不饱兮,宁冬裘之不完。

昔余之既有知兮,诚坎轲而艰难;当岁行之未复兮,从伯氏以南迁。凌大江之惊波兮,过洞庭之漫漫;至曲江而乃息兮,逾南纪之连山。嗟日月其几何兮,携孤嫠而北旋;值中原之有事兮,将就食于江之南。始专专于讲习兮,非古训为无所用其心;窥前灵之逸迹兮,超孤举而幽寻;既识路又疾驱兮,孰知余力之不任。

考古人之所佩兮,阅时俗之所服;忽忘身之不肖兮,谓青紫其可拾;自知者为明兮,故吾之所以为惑,择吉日余西征兮,亦既造夫京师;君之门不可径而入兮,遂从试于有司;惟名利之都府兮,羌众人之所驰;竞乘时而附势兮,纷变化其难推;全纯愚以靖处兮,将与彼而异宜。欲奔走以及事兮,顾初心而自非。朝骋骛乎书林兮,夕翱翔乎艺苑;谅却步以图前兮,不浸近而愈远。

哀白日之不与吾谋兮,至今十年其犹初!岂不登名于一科兮,曾不补其遗余。进既不获其志愿兮,退将遁而穷居;排国门而东出兮,慨余行之舒舒。时凭高以回顾兮,涕泣下之交如;戾洛师而怅望兮,聊浮游以踌躇。假大龟以视兆兮,求幽贞之所庐;甘潜伏以老死兮,不显著其名誉。非夫子之洵美兮,吾何为乎浚之都;小人之怀惠兮,犹知献其至愚。固余异于牛马兮,宁止乎饮水而求刍?伏门下而默默兮,竟岁年以康娱。时乘闲以获进兮,颜垂欢而愉愉;仰盛德以安穷兮,又何忠之能输?

昔余之约吾心兮,谁无施而有获?嫉贪佞之洿浊兮,曰吾其既劳而后食。惩此志之不修兮,爱此言之不可忘;情怊怅以自失兮,心无归之茫茫。苟不内得其如斯兮,孰与不食而高翔?抱关之厄陋兮,有肆志之扬扬。伊尹之乐于畎亩兮,焉贵富之能当?恐誓言之不固兮,斯自讼以成章。往者不可复兮,冀来今之可望。

闵己赋

余悲不及古之人兮,伊时势而则然;独闵闵其曷已兮,凭文章以自宣。

昔颜氏之庶几兮,在隐约而平宽,固哲人之细事兮,夫子乃嗟叹其贤。恶饮食乎陋巷兮,亦足以颐神而保年;有至圣而为之依归兮,又何不自得于艰难,曰:余昏昏其无类兮,望夫人其已远;行舟楫而不识四方兮,涉大水之漫漫。勤祖先之所贻兮,勉汲汲于前修之言;虽举足以蹈道兮,哀与我者为谁。众皆舍而己用兮,忽自惑其是非;下士茫茫其广大兮,余壹不知其可怀。就水草以休息兮,恒未安而既危;久拳拳其何故兮,亦天命之本宜。

惟否泰之相极兮,咸一得而一违。君子有失其所兮,小人有得其时。聊固守以静俟兮,诚不及古之人兮其焉悲!

别知赋

余取友于天下,将岁行之两周。下何深之不即,上何高之不求?纷扰扰其既多,咸喜能而好修。宁安显而独裕,顾厄穷而共愁。惟知心之难得,斯百一而为收。

岁癸未而迁逐,侣虫蛇于海陬;遇夫人之来使,辟公馆而罗羞。索微言于乱志,发孤笑于群忧;物何深而不镜,理何隐而不抽?始参差以异序,卒烂漫而同流;何此欢之不可恃,遂驾马而回辀?山磝磝其相轧,树蓊蓊其相掺;雨浪浪其不止,云浩浩其常浮。知来者之不可以数,哀去此而无由;倚郭郛而掩涕,空尽日以迟留。

原道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

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壹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飨。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

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原性

性也者,与生俱生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

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则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性之于情视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于性视其品。

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苟子之言性曰:人之性恶;扬子之言性曰:人之性善恶混。夫始善而进恶,与始恶而进善,与始也混而今也善恶;皆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叔鱼之生也,其母视之,知其必以贿死;杨食我之生也,叔向之母闻其号也,知必灭其宗;越椒之生也,子文以为大戚,知若敖氏之鬼不食也:人之性果善乎?后稷之生也,其母无灾,其始匍匐也,则岐岐然,嶷嶷然;文王之在母也,母不忧,既生也,傅不勤,既学也,师不烦:人之性果恶乎?尧之朱、舜之均、文王之管蔡,习非不善也,而卒为奸;瞽叟之舜、鲧之禹,习非不恶也,而卒为圣:人之性善恶果混乎?故曰:三子之言性也,举其中而遗其上下者也;得其一而失其二者也。曰:然则性之上下者,其终不可移乎?曰: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寡罪;是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也。其品则孔子谓不移也。

曰:今之言性者异于此,何也?曰:今之言者,杂佛老而言也;杂佛老而言也者,奚言而不异!

原毁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尝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原人

形于上者谓之天,形于下者谓之地,命于其两间者谓之人。形于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于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于其西间,夷狄禽兽皆人也。

曰:然则吾谓禽兽人,可乎?曰:非也。指山而问焉,曰:山乎?曰:山,可也;山有草木禽兽,皆举之矣。指山之一草而问焉,曰:山乎?曰:山,则不可。

天道乱,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乱,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乱,而夷狄禽兽不得其情。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人者,夷狄禽兽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

原鬼

有啸于梁,从而烛之,无见也,斯鬼乎?曰:非也,鬼无声。有立于堂,从而视之,无见也,斯鬼乎?曰:非也,鬼无形。有触吾躬,从而执之,无得也,斯鬼乎?曰:非也,鬼无声与形,安有气?曰:鬼无声也,无形也;无气也,果无鬼乎?曰:有形而无声者,物有之矣,土石是也;有声而无形者,物有之矣,风霆是也;有声与形者,物有之矣,人兽是也,无声与形者,物有之矣,鬼神是也。

曰:然则有怪而与民物接者,何也?曰:是有二:有鬼,有物。漠然无形与声者,鬼之常也。民有忤于天,有违于民,有爽于物,逆于伦而感于气,于是乎鬼有形于形,有凭于声以应之,而下殃祸焉,皆民之为之也。其既也,又反乎其常。曰:何谓物?曰:成于形与声者,土石、风霆、人兽是也;反乎无声与形者,鬼神是也;不能有形与声,不能无形与声者,物怪是也。故其作而接于民也无恒,故有动于民而为祸,亦有动于民而为福,亦有动于民而莫之为祸福;适丁民之有是时也。作《原鬼》。

行难

或问“行孰难”?曰:“舍我之矜,从尔之称。”孰能之?“曰:陆先生参何如?”曰:先生之贤闻天下,是是而非非。贞元中,自越州征拜祠部员外郎,京师之人日造焉,闭门而拒之满街。愈尝往间客席,先生矜语其客曰:‘某胥也,某商也,其生某任之,其死某诔之,某与某可人也,任与诔也非罪欤?’皆曰:‘然。’愈曰:‘某之胥,某之商,其得任与诔也,有由乎?抑有罪不足任而诔之邪?’先生曰:‘否,吾恶其初;不然,任与诔也何尤。’愈曰:‘苟如是,先生之言过矣!昔者管敬子取盗二人为大夫于公,赵文子举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夫恶求其初?’先生曰:‘不然,彼之取者贤也。’愈曰:‘先生之所谓贤者,大贤欤,抑贤于人之贤欤?齐也、晋也,且有二与七十;而可谓今之天下无其人邪?先生之选人也已详。’先生曰:‘然。’愈曰:‘圣人不世出,贤人不时出,千百岁之间傥有焉;不幸而有出于胥商之族者,先生之说传,吾不忍赤子之不得乳于其母也!’先生曰:‘然。’

他日,又往坐焉。先生曰:“今之用人也不详。位乎朝者吾取某与某而已,在下者多于朝,凡吾与者若干人。”愈曰:“先生之与者尽于此乎?其皆贤乎,抑犹有举其多而缺其少乎?”先生曰:“固然,吾敢求其全。”愈曰:“由宰相至百执事凡几位?由一方至一州凡几位?先生之得者,无乃不足充其位邪!不早图之,一朝而举焉;今虽详,其后用也必粗。”先生曰:“然。子之言,孟轲不如。”

对禹问

或问曰:“尧舜传诸贤,禹传诸子,信乎?”曰:“然。”然则禹之贤不及于尧与舜也欤?曰:不然。尧舜之传贤也,欲天下之得其所也;禹之传子也,忧后世争之之乱也。尧舜之利民也大,禹之虑民也深。

曰:“然则尧舜何以不忧后世?”曰:“舜如尧,尧传之;禹如舜,舜传之。得其人而传之,尧舜也;无其人,虑其患而不传者,禹也。舜不能以传禹,尧为不知人;禹不能以传子,舜为不知人。尧以传舜,为忧后世;禹以传子,为虑后世。”

曰:“禹之虑也则深矣,传之子而当不淑,则奈何?”曰:“时益以难理,传之人则争,未前定也;传之子则不争,前定也。前定虽不当贤,犹可以守法,不前定而不遇贤,则争且乱。天之生大圣也不数,其生大恶也亦不数。传诸人,得大圣,然后人莫敢争;传诸子,得大恶,然后人受其乱。禹之后四百年,然后得桀;亦四百年,然后得汤与伊尹。汤与伊尹不可待而传也。与其传不得圣人而争且乱,孰若传诸子,虽不得贤,犹可守法。”

曰:“孟子之所谓‘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者:何也?”曰:“孟子之心,以为圣人不苟私于其子以害天下。求其说而不得,从而为之辞。”

杂说四首

其一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其二

善医者,不视人之瘠肥,察其脉之病否而已矣;善计天下者,不视天下之安危,察其纪纲之理乱而已矣。天下者,人也;安危者,肥瘠也;纪纲者,脉也。脉不病,虽瘠不害;脉病而肥者,死矣。通于此说者,其知所以为天下乎!

夏殷周之衰也,诸侯作而战伐日行矣。传数十王而天下不倾者,纪纲存焉耳。秦之王天下也,无分势于诸侯,聚兵而焚之;传二世而天下倾者,纪纲亡焉耳。是故四支虽无故,不足恃也,脉而已矣;四海虽无事,不足矜也,纪纲而已矣。忧其所可恃,惧其所可矜,善医善计者,谓之天扶与之。《易》曰:“视履考祥。”善医善计者为之。

其三

谈生之为《崔山君传》,称鹤言者,岂不怪哉!然吾观于人,其能尽其性而不类于禽兽异物者希矣。将愤世嫉邪,长往而不来者之所为乎?

昔之圣者,其首有若牛者,其形有若蛇者,其喙有若鸟者,其貌有若蒙倛者:彼皆貌似而心不同焉,可谓之非人邪?即有平胁曼肤,颜如渥丹,美而很者,貌则人,其心则禽兽,又恶可谓之人邪?然则观貌之是非,不若论其心与其行事之可否为不失也。怪神之事,孔子之徒不言。余将特取其愤世嫉邪而作之,故题之云尔。

其四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读荀

始吾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易行;王易王,霸易霸也。以为孔子之徒没,尊圣人者,孟氏而已。晚得扬雄书,益尊信孟氏。因雄书而孟氏益尊,则雄者,亦圣人之徒欤!

圣人之道不传于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说干时君,纷纷藉藉相乱,六经与百家之说错杂;然老师大儒犹在。火于秦,黄老于汉,其存而醇者,孟轲氏而止耳,扬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书,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考其辞,时若不粹;要其归,与孔子异者鲜矣:抑犹在轲雄之间乎?

孔子删《诗》、《书》,笔削《春秋》;合于道者著之,离于道者黜去之。故《诗》、《书》、《春秋》无疵。余欲削荀氏之不合者,附于圣人之籍,亦孔子之志欤!

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

读鹤冠子

《鹖鹞冠子》十有九篇,其词杂黄老、刑名。其《博选篇》,“四稽”、“五至”之说当矣。使其人遇时,援其道而施于国家,功德岂少哉,《学问篇》,称贱生于无所用,中流失船,一壶千金者。余三读其辞而悲之。文字脱谬,为之正三十有五字,乙者三,灭者二十有二,注十有二字云。

读仪礼

余尝苦《仪礼》难读,又其行于今者盖寡,沿袭不同,复之无由,考于今,诚无所用之,然文王周公之法制粗在于是。孔子曰:“吾从周。”谓其文章之盛也。

古书之存者希矣!百氏杂家尚有可取,况圣人之制度邪?于是掇其大要,奇辞奥旨著于篇,学者可观焉。

惜乎!吾不及其时进退揖让于其间。呜呼,盛哉!

读墨子

儒讥墨以上同、兼爱、上贤、明鬼,而孔子畏大人、居是邦不非其大夫,《春秋》讥专臣,不“上同”哉?孔子泛爱亲仁,以博施济众为圣,不“兼爱”哉?孔子贤贤,以四科进褒弟子,疾殁世而名不称,不“上贤”哉?孔子祭如在,讥祭如不祭者,曰我祭则受福,不“明鬼”哉?

儒墨同是尧舜,同非桀纣,同修身正心以治天下国家,奚不相悦如是哉?余以为辩生于末学,各务售其师之说,非二师之道本然也。

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

获麟解

麟之为灵昭昭也。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

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豺狼麋鹿然;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

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师说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呼,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药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进学解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抵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

“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

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本政

周之政文,既其弊也,后世不知其承,大敷古先,遂一时之术以明示民;民始惑教,百氏之说以兴。其言曰:天下可为也。彼之政仁矣,反于谊;此之政敬矣,戾于忠。何居?我其周从乎!曰:周不及殷,其殷从乎?曰夏,曰虞,曰陶唐,曰三皇氏,曰遂古之初;暴孽情,饰淫志,枝辞琢正,纷紊纠射,以僻民和,以导民乱。呜呼,道之去世,其终不复矣乎!

长民者发一号、施一令,民莫不悱然非矣。谓不可守,遽变而从之。譬将适千里,及门而复,后虽矻矻,决不可暨。原其始,固有启之者也。闻于师曰:古之君天下者,化之不示其所以化之之道;及其弊也,易之不示其所以易之之道:政以是得,民以是淳。其有作者,知教化之所繇废,抑诡怪而畅皇极,伏文貌而尚忠质,茫乎天运,窅尔神化,道之行也,其庶已乎!

守戒

《诗》曰“大邦维翰”,《书》曰“以蕃王室”,诸侯之于天子,不惟守土地奉职贡而已,固将有以翰蕃之也。今人有宅于山者,知猛兽之为害,则必高其柴楥而外施窞阱以待之;宅于都者,知穿窬之为盗,则必峻其垣墙而内固扃鐍以防之:此野人鄙夫之所及,非有过人之智而后能也。今之通都大邑,介于屈强之间,而不知为之备。噫,亦惑矣!

野人鄙夫能之,而王公大人反不能焉,岂材力为有不足欤?盖以谓不足为而不为耳!天下之祸,莫大于不足为,材力不足者次之。不足为者,敌至而不知;材力不足者,先事而思;则其于祸也有间矣。彼之屈强者,带甲荷戈不知其多少;其绵地则千里而与我壤地相错,无有丘陵江河洞庭孟门之关,其间又自知其不得与天下齿,朝夕举踵引颈,冀天下之有事,以乘吾之便:此其暴于猛兽穿窬也甚矣。呜呼,胡知而不为之备乎哉!

贲育之不戒,童子之不抗;鲁鸡之不期,蜀鸡之不支。今夫鹿之于豹非不巍然大矣,然而卒为之禽者;爪牙之材不同,猛怯之资殊也。曰:然则如之何而备之?曰:在得人。

圬者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余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于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嘻!吾操镘以入贵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五箴五首并序

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余生三十有八年;发之短者日益白,齿之摇者日益脱,聪明不及于前时,道德日负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为小人也,昭昭矣!作《五箴》以讼其恶云。

游箴

余少之时,将求多能,蚤夜以孜孜;余今之时,既饱而嬉,蚤夜以无为。呜呼余乎,其无知乎?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乎?

言箴

不知言之人,乌可与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传。幕中之辩,人反以汝为叛;台中之评,人反以汝为倾:汝不惩邪!而呶呶以害其生邪!

行箴

行与义乖,言与法违,后虽无害,汝可以悔;行也无邪,言也无颇,死而不死,汝悔而何?宜悔而休,汝恶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悔不可追,悔不可为;思而斯得,汝则弗思。

好恶箴

无善而好,不观其道;无悖而恶,不详其故。前之所好,今见其尤;从也为比,舍也为仇。前之所恶,今见其臧;从也为愧,舍也为狂。维仇维比,维狂维愧,于身不祥,于德不义。不义不祥,维恶之大,几如是为,而不颠沛?齿之尚少,庸有不思,今其老矣,不慎胡为!

知名箴

内不足者,急于人知;霈焉有余,厥闻四驰。今日告汝,知名之法:勿病无闻,病其晔晔。昔者子路,惟恐有闻,赫然千载,德誉愈尊。矜汝文章,负汝言语,乘人不能,揜以自取。汝非其父,汝非其师,不请而教,谁云不欺?欺以贾憎,揜以媒怨,汝曾不寤,以及于难。小人在辱,亦克知悔,及其既宁,终其能戒,既出汝心,又铭汝前,汝如不顾,祸亦宜然!

后汉三贤赞三首

王充者何?会稽上虞。本自元城,爰来徙居。师事班彪,家贫无书,阅书于肆,市肆是游,一见诵忆,遂通众流。闭门潜思,《论衡》以修,为州治中,自免归欤。同郡友人,谢姓夷吾,上书荐之,待诏公车。以病不行,年七十余,乃作《养性》,一十六篇。肃宗之时,终于永元。

王符节信,安定临泾。好学有志,为乡人所轻。愤世著论,《潜夫》是名,《述赦》之篇,以赦为贼,良民之甚,其旨甚明。皇甫度辽,闻至乃惊,衣不及带,屣履出迎,岂若雁门,问雁呼卿。不仕终家,吁嗟先生!

仲长统公理,山阳高平。谓高幹有雄志而无雄才,其后果败。以此有声,俶傥敢言,语默无常,人以为狂生。州郡会召,称疾不就,著论见情。初举尚书郎,后参丞相军事,卒不至于荣。论说古今,发愤著书,《昌言》是名。友人缪袭,称其文章,足继《西京》。四十一终,何其短邪,呜呼先生!

讳辩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

愈曰:“然。”《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口”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饥”也,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言语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耶?

讼风伯

维兹之旱兮,其谁之由?我知其端兮,风伯是尤。山升云兮泽上气,雷鞭车兮电摇帜,雨寖寖兮将坠,风伯怒兮云不得止。旸乌之仁兮,念此下民;閟其光兮,不斗其神。

嗟风伯兮,其独谓何!我于尔兮,岂有其他?求其时兮修祀事,羊甚肥兮酒甚旨,食足饱兮饮足醉,风伯之怒兮谁使?云屏屏兮吹使醨之,气将交兮吹使离之;铄之使气不得化,寒之使云不得施:嗟尔风伯兮,欲逃其罪又何辞!

上天孔明兮,有纪有纲;我今上讼兮,其罪谁当?天诛加兮不可悔,风伯虽死兮人谁汝伤!

伯夷颂

土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举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