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您为什么不反对将军提拔板仓内膳正呢?内膳正虽是深受将军家信任的京都所司代的弟弟,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一万石俸禄的小大名,而且年龄也还不到五十岁。换言之,内膳正和您一样,对于打仗是完全的外行。派这样的人去九州,难道您认为他能随心所欲地支使细川家、锅岛家以及有马家那些俸禄更高而又身经百战的老臣吗?将军下命令的时候,您为什么不请命自己前去呢?虽然对战争一无所知这一点上,您和内膳正都是一样的,但您是将军家的宠臣。难道您对将军有着什么深深的怨恨吗?”
听到柳生宗矩如此直接的话,伊豆守顿感全身冰凉。
“老人家,我对将军哪有什么怨恨啊……”
“若没有的话,您为什么故意不阻止将军作出这样的选择呢?依照常理,内膳正没有足够的威望,所以谁也不会乖乖听命。不听命就会吃败仗。若吃了败仗,失去天下信任的是内膳正,还是德川家的第三代将军?连这点都没想到,算什么‘智囊伊豆’?我也不多说了。您赶紧提出申请,利落地解决掉当前的困境。若连这点事情都解决不了的话,你就不用再回来将军身边了。”
这是如刺骨之痛般决绝的谏言啊!
柳生宗矩也是松平信纲的兵法老师。如今柳生将一切都委托于他,他也就顺从地纠正了之前的错误。
绰号“智囊伊豆”的松平信纲也是幕府中最有才干的人物之一。听了柳生宗矩的忠告后,他便爽快地转变想法,将这次事变的处理当做自己的事情来应对。
转变想法之后,就发现事情很是棘手。
简单说来,事变的处理结果会决定三件大事。其中第一件事情至关重要——德川天下的安定已经走到了岔路口。
如果因此失去了旁系大名的信任,那么初代将军德川家康的理想则会被人怀疑为只谋一己私利的战国武将的运气。
也就是说,在世人的评价中,德川家康会沦为一个没有理想、只是凭蛮力克敌夺天下的人。
第二则是,天主教和佛教将会面临价值判断的危机,让人考量到底哪方在严格坚持其宗教本质。
家康非常认可宗教自由。正因为如此,被织田信长摧毁的本愿寺才得以重建,以东西两处的形式保存下来。禅寺和真宗也得到了认可。
家康对于天主教,也在其不与欧洲人支配日本的现世欲望相关联的前提下,致力认可其自由性。
但如果对这次的暴动处理不当,则可能会演变为狭隘无理的排挤宗教的冲突。
现在的问题是,这次的暴动应该认为是由于松仓胜家和寺泽坚高的苛政引起的,所以与宗教自由这一人的根本原则根本沾不上边。
第三,由于引起了如上错觉,天子委托于德川家的行政大权被逼入歧途,陷入了思想上的混乱。
如果领导者的思想混乱,国民是不可能获得幸福的。
阐明这个道理,指明应当依循的道路,与万民共同前进,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是最重要的人道精神。
就这样,经柳生宗矩训斥后,伊豆守松平信纲果然产生了思想飞跃,开阔了视野。
举一反三,这就是“智囊伊豆”的本领。
通过柳生宗矩,他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于是,他首先通过大老土井利胜向家光将军进言:“请让山形城的保科正之阁下把严东北地区的警备。”
然后在十二月三日,他便离开江户向九州进发了。
松平是这么打算的:众所周知,保科正之是将军家光的胞弟。同时,他又是山形城领有二十万石的城主。如果不先把严东北军防再进兵九州的话,难保域外的旁系大名们不会心生嫌隙。
之后,松平信纲便出发去往九州,却也并没有特别着急赶路。
在众多大名之中,有些人妒忌着松平信纲所受的宠遇,加上他对打仗一无所知,暗中等着看他打败仗的人也不是没有。十二月三日这天,板仓重昌刚到达肥前的神代,两日后的十二月五日才初抵岛原,接着便忙着准备十二月十日的第一次总攻击。
而这个时候,松平信纲正十分悠闲地从东海道南下。
他装作不知道板仓重昌第一回总攻击失败的消息,到达伏见后便暂住在小堀远州的府邸里。又把板仓重昌的哥哥、京都所司代板仓重宗叫来此处,若无其事地向他打探消息。这是十二月十四日的晚上的事情。
“九州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不是什么好消息。预定是在十日发动总攻击,但诸事不如意,最后似乎以失败告终……”
“暴动的队伍是不是已经进入了原城?”
“是的。他们一听到上使到达的消息,便进入古城原城据守。虽然是想要就此一举歼灭敌人,但不知最终能否如此顺利……”
“那么,板仓大人,您也赞成我就这样去九州赴任吗?”
“那是自然,我还在暗暗高兴呢。”
“您这样说,那我就不着急了。若我一着急,板仓内膳正也会跟着着急,就会变成我们两个冒失鬼的竞争了。因此我想先从这儿去大阪,准备好攻城用的大炮,确保它们顺利运输到达后再出发。”
“那么您打算何从大阪出发呢?”
“最快也得在十二月十九日。或者也可能晚上一两天。总之请您先带个话,就说松平伊豆守前往九州并不是为了急着去讨伐敌军,着急容易坏事,不如花点时间断了祸根……这才是我来此的目的。”
“您是在十二月二十日左右从大阪出发吗?……”
“对。我会在大阪的川口乘船南下,到九州的小仓时最快也是年末了。还请您带话给板仓内膳正,请他留心这一点来作今后的安排。”
京都所司代板仓重宗深知弟弟的脾气,所以一脸消沉地反问道: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在您到来之前,假使我弟弟认为可以再次发动总攻击的话该怎么办呢?”
“那我也不会阻止他。武将若是打算赌上生死作战,我说什么也没用。总而言之,在我到达当地之前,板仓内膳正是第一上使,我松平信纲是第二上使,同为将军大人的上使,地位相同。到达九州后,说不定会得到以我为上的命令,不过那都是到达之后的事情了。因此,我的意思,希望您能理解!”
的确,这个建议是意味深长的。
如果不想死的话,那就在松平伊豆守到达之前停止总攻击。然而若是出于武士的脸面和意气,在此前再次发动总攻击进行镇压,伊豆守也承诺不对其提出异议。
究竟板仓重宗是如何向战场上的重昌传达这件事的?此事已无从知晓。只是,身为第一使者的内膳正板仓重昌在他迎来五十一岁的第一天,在元旦的总攻击中,阵亡了。
伊豆守松平信纲在筑前的原田得知了这个消息。
“提前了啊……”
信纲话一出口,又故意用大家都能听到的声音沉吟道:
“行了,事情的原委我都清楚。估计在正月十一日,等到细川忠利、立花宗茂、锅岛胜茂、有马丰氏和黑田忠之等人都回到各藩后,将军大人会火速下达讨伐的命令。那时候,若是各藩都能有几个重伤员倒还好……”
这话在听的人耳中,正是如扎入胸口的尖刀一般的威胁。
各家家臣侮辱上使是懦夫,导致板仓内膳正战死,伊豆守说若各家家臣中也有伤员的话倒还说得过去,这是尖锐的讽刺。
自此,对于板仓内膳正的战死,松平伊豆守便再没有提及。
“现在是正月,暴动百姓中大概也有思乡的人。对于那些想痛改前非回家的百姓,我们既往不咎。但是,对于那些正月十日后还继续留在城内抵抗的人,即便是调动九州的百万大军,也一定要镇压。要将这个旨令清清楚楚地传到城内。在那之前,我打算好好享受九州这闲暇而又温暖的正月。”
此间无话。然而实际上,正月十日之时,松平信纲已经从岛原赶到了有马,在有马组织了军船,从城内无计可施的海上炮击原城。
“下手不要太重。尽可能只摧毁城内的空地,耐心观察老百姓的态度。”
大部分相关记载只是说此次攻击遭到了守城信徒的猛烈反击,没有多少收效。但是,正是从正月十日这天开始,城内信徒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最为重要的是,包围城池的军队不急着作战,这点使守城的敌军极为不安。
实际上就是进行严密的包围封锁,截断敌军的粮道。
“人不吃饭,还能坚持作战几天呢?”
这才是“智囊伊豆”深藏于心的战术。
和以前内膳正板仓重昌的急功近利不同,松平伊豆守是等着柿子熟透了,自己掉下来。这就是“战争外行的新战法”。
最先落入包围圈中的是神子天草四郎时贞,也就是益田时贞的外甥,小平等一帮少年。
因为城内的粮食日益减少,小平等人便到城下的海里去捡贝类。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监视者给抓住的。
这些少年俘虏被带到了松平信纲的面前。看着他们梳着刘海的面容,松平信纲的脑海里浮现出将军家光小时候顽皮的样子。他黯然问: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平?”
“是的。这位伯伯,既然已经落入你们手中,就尽快把我杀了吧。”
“但你和我们都是同一个神灵的子孙啊。”
“这么说来,你不杀我了?”
“若杀了你,既对不起你的父母,也对不起神灵啊。”
“嗯。大家都是同一个神灵的子孙啊?”
“是啊。神灵的子孙都一样,没有吃的肚子会饿,肚子饿了就没法活。怎么样,‘天帝之子’天草四郎也正饿着肚子吧?”
听到这儿,小平双眼放光,摇着头说:
“四郎大人的肚子不饿。因为他得到了天帝的祝福。”
“小平,你没搞错吗?我可听说,即使是‘天帝之子’也一定会肚子饿的。那这么说来,肚子饿的人就不是天帝的孩子了吗?”
“嗯……”
“这么一来,城内的众人都不是天帝的孩子。天帝的孩子只有一人,就是天草四郎。如果是这样的话,情况就不同了。可以这么说,城内的百姓和渔民们明明不是天帝的孩子,却装成天帝之子的样子饿肚子,直到成为干尸。是这样吗?”
“我可不知道。这样的事儿……哪儿可能有?”
“但确实如此啊。这可不得了了。天帝之子会幸存下来,但城内的其他人都会变成干尸。这样一来,能够战斗的就只有天草四郎一个了。怎样啊?就算是四郎大人,仅凭他一个,你认为能跟我数十万士兵作战吗?”
“不……不久,四郎大人,就会带来奇……奇迹的。”
“嗯。你说的奇迹,是不是把墙壁啊、草垫啊和石墙之类的东西都变成吃的呀?”
“是啊!草、木、石、土都可以变成食物的。”
“那他一定也打算把那些干尸变成食物吃掉了吧。原来如此……那这样就可以安心了。只要不早死,就不怕被变成食物。这样啊,我终于明白啦。你们也是因为害怕死了被吃掉,所以才出来捡贝壳的吧。好了好了,今天没能让你们如愿捡到贝壳,就补偿你们一顿饭团吧。不过,吃完之后赶快回城。要坚持活下去,直到奇迹出现,直到草、木、干尸都变成食物。不过,你们不能再出城来拾贝捕鱼了,要是不小心又被抓住了,那时候可要砍头的噢。”
此时此刻,酷似年幼家光的小平脸上,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恐惧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