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永十三年五月十九日,幕府规定严禁所有日本人出海,并对擅自偷渡者和海外归国者处以严厉刑罚。这一天,距在日光举行空前盛大的迁宫仪式仅仅三十九天,可以说是一次迅雷不及掩耳的施政举措。
另外,在五月二十四日那天,伊达政宗,这位唯一被允许在日光大社的阳明门处摆上自己进献的铁灯笼的赫赫人物,在江户的宅邸中离开了人世。
家光刚刚因忙完东照宫的迁宫仪式而舒了口气,就被告知伊达政宗的病情已经非同寻常。
“将军大人,据传伊达政宗病危。”
伊豆守松平信纲将这一消息禀告给家光时,其实正是锁国令颁发的当晚。
“什么?那个顽固的老头子?病危?!”
“是的。将军公务繁忙,本以为若无大碍就不必告知将军,但不曾想此次病情似乎已无药可救。”
“伊达这老头子……病得、病得那么重吗?”
“是。将军做了件好事啊。将新建成的西之丸借给政宗大宴宾客,让他风风光光地张罗了辞世之前的最后一宴。”
“对对,这么说来,当时老头子对我们也是毫不相让呢……是吗,到底还是病危了啊。”
“将军,您有何打算呢?是去探望呢,还是置之不理呢?”
“嗯……可是毕竟我刚才因为进献铁灯笼一事斥责过他来着……”
“正因有此事,臣才冒昧询问将军的打算。若是无所表示,您心里会不会有遗憾呢?”
“嗯……”
“之前已有过雅乐头酒井大人和骏河殿下的事情,小人才斗胆和将军提起此事。雅乐头在西之丸烧毁之后在宽永寺待罪,被您严厉斥责过,此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异常温和,最终没有等到日光神社建成之日就过世了。嗯……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三月十九日。”
“……”
“雅乐头去世之前好像说过,将军是一位让人畏惧的人物,觉得权现大人都没有您那么让人生畏,被将军叱责时害怕得身体直发抖……因此,您看伊达的事情……”
伊豆守松平话讲到这里,家光终于开口了:
“好,那我去看看他吧!告诉老头子,进献铁灯笼之事,实际上我心里是充满感激之情的,我家光不是连这种事情都不懂的傻瓜,让他安心离去好了。”
“将军大人,其实这正是我所期盼的,所以才把这些话说给您听。”
一听此话,家光立刻不满地咂了咂嘴,训斥伊豆守。
“你总是乱操心,你的心思就像映在镜子里一样,让人看得一清二楚。我正是看透了你这番心思所以才答应去探望的。这样,二十一日我去探望,命令伊达在此之前绝对不准离世,这是我家光给他的最后的命令,告诉他不许违背!”
“是,小人明白。”
家光要去仙台宅邸探望伊达政宗的消息一出,大炊头土井利胜就请求一定允许他陪着一起去。“好吧,对于大炊头来说,政宗始终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啊,这一次就让恩怨全都过去,作个了结,你也一起去探望吧。”
家光随口答应了。于是,由土井利胜、丰后守阿部忠秋陪着,家光前往伊达的府宅去探望。其探望方式也颇具家光的风格,因为忌讳在下午探望重病人,于是家光不到卯时(上午六时)就叩响了尚笼罩在霭霭晨色中的伊达家的大门。
伊达一家上上下下,全都大吃一惊跑去迎接家光。看到家光径直闯进来,并且刚一开门便急匆匆地要探望,政宗的嗣子忠宗比那些老臣更加慌张,急急忙忙请家光到客厅入座。没想到家光把手一挥,“算了,我肯定是等不急的,直接带我去他卧室吧。”说罢,也不管忠宗是否答应,就径直闯向奄奄一息的政宗的寝室。
闯进去一看,里面的情形让家光目瞪口呆。政宗此时并没有在被褥上躺着。被褥被整齐地叠好收拾到旁边的房间里,而政宗自己则穿着和服,依靠在柱子上盯着前方的院子。
“哦,伊达,你没有躺着啊。”家光吃惊地站在门口。政宗动了一下他那仅存的独眼,慢慢地打量着家光,施了一礼。
看样子伊达连说话都已经困难了。僵紫的脸色上仅仅浮现出一丝丝微笑。
“家父说过武士决不能死在被褥上,所以,这两三天,就一直这样不眠而立。”
忠宗平伏在地上如此禀告道。家光一听,拉下脸点点头在旁边的坐席上坐下。
“怎么样?还能进食吗,伊达?”
忠宗又代为回答道:“三天之前,家父说无法进食。于是从近侍中精选出四五十人,让他们从庭院冲进来。”
“什么?让侍卫冲进来?要他们冲进来做什么?”
“当时准备喝的一碗薄粥已是最后的一餐,但就连薄粥无论如何也都无法下咽了。所以,家父命令众人高声呐喊一起冲闯进来以作激励。”
“嗯,是这样。那么众人果真都冲进来了吗?”
“是的,我吩咐众人从院前的栅栏入口处举起长枪与刀全部冲进来。随即,家父便猛地站起身来,大喝一声:‘各位冲啊!’随着这一声喝,将口中的粥吞咽了下去……这样,就完成了最后的一餐。”
当忠宗说到这里时,政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用眼神示意让人把纸笔拿过来。
伊达政宗的病情,比家光想象的还要糟糕,早已病入膏肓了。
“也就是说,自绝食以来,今天已是第三天了。”
“是的,包括家母在内,所有的妇女和孩子都不准进入这间屋子。家父说诀别已过。”
“诀别已过……作何解释?”
“因为这里是家父与死亡的战场。家父认为战场是妇孺不可接近的地方,故下此禁令。”
在忠宗回答期间,政宗已取好纸笔挥笔疾书,看样子无论如何也都无法说出话来了。
可以肯定,这些就是濒于死亡前并发的类似于喉癌一样的病症。
确认了一下书写内容之后,政宗仍旧微躬着身子,将纸推放到家光面前。
看纸上,笔锋早已凌乱,但是文字仍然能够清楚地辨读出来。
“——启赴黄泉之际,承蒙将军前来探望,实诚惶诚恐。——”
“怎么样?伊达,已经和阎王爷交过手了吗?”
政宗微微点了点头,又颤巍巍地提笔再写。看样子听力尚未受损。
“阎魔胆怯,未敢现身,皆因将军明治,天下太平。”
“您真会取笑。平息战祸是伊达你的功劳啊。托你的福,让我这将军稳坐天下,天天都无所事事。”
听完此话,政宗第一次发出像风一般的笑声。
笑声嘶哑得几乎不似人声,而这就是家光在政宗弥留之际听到的他的最后的声音。
笑着拿起笔的政宗,好像还想再写些什么,但是这次已经没有力气写出成形的字了。政宗歪了歪嘴,扔掉了笔。
虽然已到这种地步,政宗也绝不要躺下。他如一只受伤的蟾蜍,匍匐着前移,仰头看着家光,视线没有半点的游离与躲闪。
家光突然想哭出来。这位老迈的一代枭雄,现在已变得既不能说话,也无法动笔了,而他不见妻儿,与死亡对峙的决绝之心,实在让人慨叹,铭记在心。
这时,一起跟随过来探望的土井利胜捡起笔,打破这悲戚的僵局。
“将军,窃以为伊达大人如有何心愿,当酌情予以满足。”
仿佛这话是说给政宗的,土井利胜边说边转头看向伊达政宗,他的眼角也已湿润。
政宗连拜了三次。其子忠宗小声说道:“将军大人前来探望之前,家父为生存下去一直在努力抗争着。”
家光听后没有作答,而是拉起政宗垂在地上的右手。那只手也早已变得有些冰冷了。
“伊达,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尽管让忠宗写下来,交给我好了。你是祖父权现大人的朋友,我绝不会怠慢的。”
政宗再一次仰头看着家光的脸,如痉挛一般他脸上的皱纹震颤起来,但是却已发不出一丝声音,说不出任何只言片语了。
伊达政宗,不卧病榻,不见妻儿,最终带着一身瘦骨离开了人世。这是在家光探望之后的第三天,五月二十四日。可以说,伊达政宗一直在等待家光探望,在这愿望实现之后才终于肯撒手人寰。
先是二代将军秀忠,接下来雅乐头酒井忠世、伊达政宗接连去世,这些都表明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人事也好世事也好都要有大的变化。
“怎么样?已经禀告将军关于禁止日本人出海的事情了吗?”
井伊直孝在江户城本丸的要所见到大炊头土井利胜这样问道时,利胜正不停地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已经禀告过了。但是我觉得要有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危险事情即将发生。”
“将军也对我们说过,安宅丸号很快就要造成了。是这件事吧?”
“不,实际上,又有新的麻烦。不久,在肥前的岛原,松仓胜家的封地一带,好像要起骚乱。”
“什么?岛原附近。这么说和安宅丸号的事情没有关系?”
“是的。我从正在各地方巡查的柳生十兵卫那里听说的。据说有爆发起义的迹象,很不安稳。”
“岛原一带……也就是说还是和与大阪那边来往甚密的基督徒有关系了?”
“表面上看是这样吧。但是,还可以继续深挖下去。”
“深挖下去,这么说是大阪浪人的残党?”
“正是。他们如果和基督徒暗地勾结的话,骚乱就很有可能与南蛮诸国扯上关系。之后,将军如若说乘安宅丸号环游世界的话,恐怕还要牵涉到明朝与清军的争斗。您能不能造一个关于安宅丸号闹鬼的故事?”
“安宅丸号闹鬼的故事?”
一向谨慎的直孝反问道。土井利胜终于把手指从太阳穴处拿开,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道:“比如说让安宅丸号这艘船上出现骏河大纳言的幽灵。”
“新建成的安宅丸号上出现骏河大纳言的幽灵?”
“不是出现,而是造出。幽灵这种事情可以随便怎么说。”
井伊直孝咂咂嘴打断道:“幽灵的事情不适合拙笨的人来讲。这方面的事情,还是您最擅长吧。对了对了,说起这个来,除了土井大人您,还有但马守柳生大人也深谙此道。但马守不只是在剑术上,什么幽灵、密探之类的都很精通。这种事情还是他比较合适吧?”
话音刚落,利胜“啪”地一拍膝盖,说:“想起来了!”
“什么事情?”
“但马守柳生大人近日与陈元赟联系甚密,不能放过这一点。对,恰好此事与其子十兵卫也有干连,就拜托但马守来做吧。”
“但马守刚刚被将军召去在内里谈话,估计不久就会来这里。”
“井伊大人!”
“什么事情?”
“想拜托您一件事情。请您偷偷告诉柳生大人,问他可否知道关于新建成的安宅丸号有一些奇怪的传闻。”
“奇怪的传闻……是什么?”
“骏河大纳言的幽灵跟随着一个可疑的男子,在刚刚建成的安宅丸号上出现。”
“嗯?那可疑的男子是谁?”
“他这样问的话,就说那可疑者正是陈元赟,他作为明朝的密探,很早之前就以流亡身份潜入日本。”
“什么?陈元赟是明朝的密探?”
土井利胜带着暧昧、复杂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笑了。
“世上有一箭双雕之说,您若能像我刚才那样说,便有两利可得。其一,现今想出兵帮助明朝的那些人应该就会因此放弃原来的念头了吧。其二,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陈元赟自己就会切断帮助明朝的路吧。不管怎样,为了国家,为了将军大人,请您听从我的建议吧。”
井伊直孝听完,挪了挪身子变了脸色。
“这样,岂不是要我去欺骗但马守柳生大人吗?”
“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天下太平。”
“但马守柳生大人,可是十兵卫和友矩的父亲。那友矩,据说可是从将军那里拿到十四万石封赏的人物。”
“正是,正因为如此,现在但马守是权倾天下的人物,也是能随意操纵陈元赟的人物,从这点入手再合适不过了。这是小人的恳求,万望井伊大人屈从承应吧。”
井伊直孝低低地沉吟了一声,端正姿势陷入沉思。但马守从大奥退出来的时间眼看已经逼近,一缕斜阳射入要所的院落当中。
井伊直孝再一次沉吟,把手中的扇子开了合,合了开。
而土井利胜则一动不动地盯着井伊直孝。
这时,纪州的赖宣轻手轻脚地从大奥中出来,看样子也是从家光身边退下来的。
土井利胜冷冷地看着他点头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