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宽永十一年(一六三四),与其说是家光的治世,不如说是德川幕府确立其本身的存在的关键一年。
朝廷和幕府之间,第一次开始畅通的联系,被朝廷委以治国重任的幕府和诸大名的关系,也因为家光今年的上京而走上了正轨。
当然,仅仅说是由于家光个人才能超群是不够的。在家光的手下,聚集了谱代大名、旗本八万骑的才能和人物,这个群体以初代将军家康的理想为中心,渐渐了凝聚成了一股组织力量。
前面也曾叙述过,在性格豪放不羁的将军家光背后,有酒井雅乐头忠世,土井大炊头利胜,二人之下还有松平伊豆守信纲,酒井讃岐守忠胜,堀田加贺守正盛,阿部丰后守忠秋,阿部对马守重次,永井信浓守尚政,松平和泉守乘寿,三浦志摩守正次等,甚至还有板仓周防守重宗,林罗山,天海,泽庵之类的学者,宗教家。如此高人云集,就算是任性之人面对他们也无法任意施展。
除此之外,武术家有柳生但马守宗矩,兵法家有北条安房守氏长,由此聚集起来的家光的近侍集团也日渐牢固了。
当然不光有这些谱代大名[ 谱代大名,又称世袭大名,是指1600年的关原之战以前一直追随德川家康的大名。
]。外系大名中,奥州有伊达政宗,上杉定胜,佐竹义隆等重臣,伊势有藤堂坐镇。
此外,名古屋,纪州,水户,由世人所说的御三家控制。此时上京总兵力有三十万七千。无比顽皮的将军家光正是跨坐在这条长蛇之上向京都进发。此情此景,让世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但是,即使这样,土井利胜还是对柳生宗矩说警备不足。
“不管怎么说,将军大人的脾气古怪,途中一定要多加小心。”
听到“途中一定要多加小心”时,宗矩不由得怒上心头。身兼如此重要的道中目付职务,自己绝非轻易失手之辈。然而,这个世上知道这件事的,恐怕只有早已不在人世的东照权现了。
宗矩辞别土井大炊头利胜,回到家后,立刻叫来担任这次旅程“徒士头”(侍卫队长)的儿子友矩。
“友矩,将军离开江户的日子定好了,是六月二十日。你赶紧去趟国昌寺,帮我把陈元赟叫来。我有关系天下的事情要拜托他。”
“陈元赟,就是那个从大明国来的少林拳法大师?”
“是的,现在抓捕犯人的十手[ 十手,江户时代捕吏所持的捕棍。
]就是他想出来的。他在日本国推广捕手术,说到这捕手术,还真没有人能超过他。”
“叫那位拳法大师来有什么事呢?”
“大炊头说,就你我两人保护将军他不放心。所以,叫陈元赟来暗中助你一臂之力。”
宗矩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这、这真是耻辱啊。父亲大人!”
友矩勃然大怒。
“日本的武道家竟然还求助于大明的拳师。这种事情要是传了出去,哥哥十兵卫肯定会跑来和我拼命的。”
“别说废话了。这是父亲我给你下的命令。你就说,荻的孟二宽[ 孟二宽,浙江杭州武林人,原是明军军医,后被虏日本。
],日本名叫武林次庵的这次也要一同上京。”
这位荻(毛利藩)的武林次庵是赤穗浪人武林唯七的祖父,这位武道家也是从大明国经朝鲜来到日本的亡命之徒。
“连荻的武林也……”
“是的。你只要把元赟叫来即可。别的废话就不要多说了。”
被父亲严厉斥责的友矩勉勉强强站起来走了。
宗矩痛苦地咂了咂嘴,目送儿子的背影离开后,拍了拍手,召唤老仆弥三进来。
“弥三,我要招待客人,你赶紧给我准备些酒菜。”
“小人明白。主人,您要招待的客人,是哪位呢?”
“你打听这个要干什么?”
“回主人。根据客人的不同,小人好准备不同的酒菜。比如,有的客人比较喜欢吃干货,有的客人就比较喜欢生鲜。”
“原来如此。那就准备炖菜吧。中国风味的炖菜,知道吧?那个客人?”
弥三呵呵笑着,郑重地行了个礼。
“弥三,知道了吗?”
“是。如果准备中国菜的话,那位客人肯定就是少林寺的陈先生了。陈先生好像猫肉,狗肉都能吃。那就把老鼠,青蛙,竹笋,鸡蛋混在一起炖吧。不合主人胃口的话,您就吃点酱菜好了。”
弥三站在走廊上回答完后,静静地离开了。
宗矩的表情由最初的微笑,变为低沉的苦笑。
“陈先生,最近忙什么呢?”
两个钟头之后,陈元赟到达了柳生府。
“我来迟了。刚才赴伊达大人的宴去了,所以不在寺内。”
陈元赟块头不大,但也不能说他娇小柔弱。在万历四十二年,即庆长十九年(一六一四)的大阪冬之役时来到日本,当时年仅二十八岁,自亡命日本以来已过了二十年,想来现在该四十八岁了,但是,容貌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小得多。
陈元赟从那时(宽永十一年)以来的第四个年头,即宽永十五年(一六三八)就职于尾州藩,侍奉了第一代藩主义直十三年,后二十年侍奉于二代光友。宽文十一年(一六七一)六月,以八十五岁的高龄辞世。想必去世时的面容也肯定比他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得多。
“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我柳生宗矩,对先生有一事相求。”
“这真是意外啊。刚刚伊达大人也拜托了我同样的事情啊。好像伊达大人这次要作为将军上京的先头部队,六月一日离开江户起程前往京都。”
“哦,伊达大人已经和你说过了吗。不愧是面面俱到的伊达大人啊。实际上,六月一日起程的是伊达大人的军队,接下来的二日,是伊达大人的儿子忠宗大人,三日是上杉定胜大人,四日是佐竹义隆大人,五日无人出发,六日是加藤明成大人,七日是丹羽长重大人,八日是津轻信义大人,按照这个顺序依次从江户启程去京都。”
“原来如此。不愧是柳生大人,连各部队的出发顺序都烂熟于心了。”
“这是自然的。实际上,我被任命为这次上京的隐形目付伴随将军左右。”
宗矩不带一丝停顿地继续说道:
“将军部队的前锋是松平忠次和本多政遂,他们会在六月十一日离开江户。第二部队是酒井忠行,十二日出发。第三部队是板仓重昌,十三日出发。第四部队是土井大炊头利胜大人,十四日出发。十五日是将军的近侍保科正之大人,接下来,石川忠总,阿部忠秋,土屋利直大人,依次离开江户。最后,是将军所属的本阵,会在各部相继离开后的六月二十日动身。”
柳生宗矩两鬓的白发闪烁着银光,他神态自若,口吻淡然地叙述着上京队伍的顺序,如同背书一般继续着:
“担任后卫的是酒井忠利和小笠原忠真大人的两股部队,他们会在二十二日清晨起程。二十三日,加贺的前田利常大人会率精锐部队随后跟上。预计总兵力会达到三十万七千人。”
“三十万七千……”
“是的。如你所知,丰太阁率了二十万攻打朝鲜,结果以失败而告终。我们这次的部队比当时还多了十万七千人,首先保证顺利到达京都就好。”
“总计三十万七千人去京都……”
“是啊。在去往京都的路上,还会加上四国,中国,九州的部队,绝不可能有半分疏失,但还是有人觉得此等防卫还不够完备。所以,希望你能跟随我从江户出发,暗中担任本队的护卫。我们还会请关西毛利家的孟二宽也就是武林次庵加入到将军护卫中。”
“但是,柳生大人,伊达大人已经邀请我担任他的护卫了……”
“这你不用担心。我会去拜托伊达大人把你让给我们的。或者,你害怕加入我们的队伍?”
“不,绝没有这种事……”
“那好,看来你答应了。那我就放心了。弥三,我和先生已经谈完事情了,赶紧上酒菜吧。”
宗矩提醒在侧间的老仆,然后愉快地转换了话题。
“陈元赟,现在怎么样?你的家乡还依然战乱不断吗?”
“是……是的。据说鞑靼贼人和贵国的八幡船勾结,时常侵略我国,现在,大明的皇帝真是急得手忙脚乱。”
“真是可怜啊。你的出生地,貌似是叫浙江省吧?”
“正是。小人出生在浙江省余杭县,十八岁考进士落榜,忽有感触,就离开少林寺,来到了长崎。”
“我还知道你在长崎患了牛痘,三十三岁后就一直留在日本。真是奇妙的缘分啊。这次的上京顺利完成后,我一定会向某位大人举荐你。”
“承蒙柳生大人抬举。虽然小人现在对于出人头地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了。”
“那就就要看将军的意思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喝两杯,今晚上就轻轻松松地好好聊一聊好了。”
宗矩自己动手拿起酒壶一边给元贇斟酒,一边一脸愉悦地喊道:
“弥三,把那条狗给我拉来。”
“那条狗……”
“那是从尾张大人那牵来的一条狗。”
“啊,是那条啊?”
弥三敏捷地起身,从外面抱来个二尺见方的竖条纹箱子,里面装了一只濑户土质的狗。
“如何?陈元赟,还记得这只唐犬的瓷器吧?”
小狗被从箱子中取出,趴在地上。看到它,陈元赟意外地“啊”了一声。
“这、这不是我在尾张领内的叫什么濑户的地方,看到那边土很好,于是拿来烧着玩玩的那只狗吗?这只狗怎么到了您的手里?!”
“你离开濑户后,尾张公发现了这只狗。尾张公和我一样,都是具有柳生流资格的武道高手。他赶紧买下了这只狗,拿到江户府邸给我看……尾张公问道,如何,你觉得这只陶瓷狗看起来怎么样?身形很不寻常,目光气息也透着凶猛,绝对是一流武道家做着玩儿的。”
“那位尾张公那样说了吗……”
“是的。尾张公还说,这四肢平伏,瞄准下一个猎物的寂静的姿态,完全符合我们柳生流的半开半合,燕飞太刀的前段招式啊……这肯定是偶然经过濑户街道的大明武者陈元赟所作。你那么中意的话,就送给你好了。”
“这么说,尾张公看出了这是一个武者的作品?”
“是啊。另外,尾张公似乎还有一个你烧制的茶碗呢。于是我领了这条陶瓷狗,开始暗中寻找你的下落。这真是一只指引我们见面的神犬啊。”
“柳生大人,您这就不对了。拿着这些东西都不和我说一声。还有,日本流柔韧的武术,以及捕手术还要您多多指教呢。”
“实际上,我说要将你举荐给的人正是尾张公。所以,这次上京行动,要请你格外用心了。”
柳生又轻轻点拨道。陈元赟放下酒杯,正襟危坐。
“小人不敢当。虽有三十万的军力,却依然看得起小人一介放浪武夫,如此诚恳请求……小人来日本二十年了,觉得第一次理解了日本人的心。”
正在这时,微笑着倾听二人谈话的弥三,突然,“啪”的一声把筷子投向天花板。吱吱吱吱地从天花板上传来了老鼠的叫声,有一只被筷子插中的小老鼠扑通一声落在了食案之间。
“老鼠真是没礼貌,在客人的头上乱窜。”
弥三一边嘟嘟囔囔,又刷地瞟了一眼陈元赟。陈元赟和宗矩却都没看他。他注意到,陈元赟已经看着自己烧制的陶狗,泪眼婆娑。而宗矩却似乎毫不在意地用眼角偷偷看着这一切。
“来,再喝一杯吧。”
宗矩又一次拿起了酒壶。
陈元赟来日的时间,据说是“日本元和五年(一六一九),到得长崎”。陈元赟本人对此也不置可否。
但是,在宗矩提到家康的事情时,陈元赟探出身子,说漏了嘴,“那可是汉高祖一般的伟人啊”。由此看来,宗矩想,陈元赟大概在哪儿见过家康本人。
总之,陈元赟先从长崎移居到荻,接着辗转到京都,最后终于来到了江户。一边作为爱好钻研陶艺,一边穷于精进少林拳法,是一位武术家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