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这一信条一直延续到明治初年,并由此形成成为天皇亲政这一接近万民平等的共产主义的不凡思想。将军家光成为了他所处时代的明君典范。将军家光宽永十一年(一六三四)的上京是支撑那个时代的理想和要求,日本迈出的第一步。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以土井、酒井为首,从所谓家光的六人众,到御三家一门,都具有第一个踏上虹桥的气势。
六月初,在家光起程之前,土井大炊头利胜将家光亲信柳生但马守宗矩招呼到自己府中,以简单的酒菜招待之后,秘密地交代他陪同家光上京时的注意事项。
“老天保佑,将军大人总算赢得了明君的称号。今晚上你喝过这一杯,马上就要上路担任将军上京途中的奉行了……不如说目付[ 奉行,指执行官员;目付,指监察官员。
]更贴切,所以,近期离开江户后,途中的各项检点就交给你了。”
土井大炊头利胜慢悠悠地说,语调仿佛能将人融化。
说起来,最近土井大炊头利胜从说话方式到声道力度都变得和家康生前一模一样。
柳生宗矩默默举起酒杯。
“若将军有不合适之举,二话不说就……”
说着,土井利胜握紧拳头做出了一个揍人的姿势。
“担任亲卫队队长的御许[ 御许,御许人的简称,跟在贵人身边的侍从。
]您的儿子友矩,有这觉悟吗?”
“是的。小人已经交代过他了。”
“御许遇到的多半是不容易解决的事情。若单是剑道指导之类的当然轻松,但是,这次可不是剑道指导,你还担负指正将军错误的重任。不光嫡男十兵卫[ 嫡男十兵卫,即柳生十兵卫,是一位传奇浪人,传说是柳生家最强的剑客。柳生宗矩嫡子,柳生友矩之兄。
],这次,连十兵卫的弟弟都……可这次不是我选择让友矩担任卫队长的,而是将军自己选的。可以说是光荣的事,也可以说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事情了。”
土井利胜年龄比宗矩还小,但是,自从秀忠过世之后,就成为了缺乏耐性的将军家光的监护人,幕府的大重臣。
对于家光而言,虽然偶尔也会闹情绪,但是,对这个从身形到声音都和祖父异常相似的叔父,心底还是非常敬重的。
“将军大人的缺点是,看似急躁却又非真的急躁,看似冷酷,实际上太过重视感情……”
土井利胜说着又喝了一杯,一边亲自给宗矩斟酒,一边说:
“所以,希望你特别注意,途中不要让将军大人和近侍们走得过近。将军大人,说到底还是不知世间疾苦,因此对人的看法过于单纯。常常会有一旦佩服对方就立马将其提拔为大名之类不经大脑的举动,还有不顾左右自己下决定的怪习惯,比如让骏河大纳言担任海军大将之类。”
“将军大人这些行为,小人也非常清楚。”
“御许您和您的儿子友矩,都要好好盯着,别让拍马屁的家伙们接近将军……这些事,请务必要严肃传达到。”
说到这,土井大炊头从书院的桌上拿起一卷详细的旅途日程表打开。
“不管怎么说,此行非常重要。六月二十日从江户起程,将军的近侍中我安排了将军的弟弟保科正之,可保科也还很年轻。所以,所有责任都落在了卫队长柳生友矩肩上了。”
“我已经交代过让他特别留心。”
“这么一来,第一天,投宿在藤泽。第二天到大矶。将军说是要在大矶边看海边咏和歌。这天投宿在箱根。然后,二十四日穿过箱根投宿三岛。二十五日出发去田子浦,说是在那儿也要作和歌。虽说换谁都会这么做,但是作为将军,第一次独自上京,歌咏的安排过多了一些。但也不能取消掉,所以劳烦费心了。这天就从田子浦出发去蒲原投宿,二十六日清见关又是咏和歌,接下来是登久能山参拜东照宫,同时催促东照宫的兴建工程。下一站是去骏府城投宿。二十七日参拜完浅间神社后又回到骏府城过夜。接着二十八日投宿田中城,二十九日渡过大井川翻越小夜中山投宿挂川城。挂川城到滨松途中,又要练习歌咏。麻烦你要特别注意保护将军大人。这是只有御许才能担负的工作,因此,请你要尽量安排得没有任何漏洞。”
“小人已准备充分。”
“投宿滨松后,从荒井,吉田开始通过八桥,然后在冈崎城投宿。这是七月四日。七月五日投宿名古屋。”
“之后经过大垣,彦根,永原,从矢桥渡琵琶湖进入膳所城。这附近的道路,小人已经亲自前去谈判预定过,人手已经安排完毕了。”
“哦,这样啊。那接着就从膳所过逢坂山,到达京都的二条城的时间是七月十一日。那时候我们应已先到二条城,所以在到达二条城之前的二十一天期间,将军大人就交给你们父子了。拜托了。”
“小人明白。”
“将军大人脾气变化多端。途中肯定会无视这个行程表擅自更改路线。但那是不行的,但马守。一旦更改了一次预定计划,接下来就不知道将军大人还会做出什么事情了。上皇也好天皇也好都按预定计划在等待将军的到来,所以,决不能让将军大人的旅途生变。但若是发生染病之类无力阻止的事,一定要将变化的消息尽快通知到二条城。”
柳生宗距,放下酒杯拍着胸口说道:
“您真是了解将军的脾气啊。”
“这个日程表会提前交给御许。也请你好好转达给你儿子。一旦发生内乱之类的事情,一定是将军担任指挥。要把路上的地形悉数全都记在脑中,重要地点的歌咏就绝非无用之事,现场若有评论和歌好坏之人,让他们都说不好。”
“小人明白。”
“将军大人的脾气很差,但不能因此就说将军不是宝驹。一切都取决于驾驭他的人。”
“小人悉数记在心中。”
“哈哈哈……自顾自说了很多不必多说的事情啊。这次的事情,以上京记为题,将悉数记入林道春的御参内记。对于你们父子,怎么说都是值得的辛苦,一切就拜托了。”
土井大炊头利胜又严肃地叮嘱了一遍,然后拍拍手唤人上酒。窗外早已渐渐地昏暗下来,壁龛间装饰的紫色菖蒲花正开得鲜艳而绚烂。
家光按照原定计划,于六月二十日从江户起程开始上京的旅途。
大家都相信上京的队伍和其他的一切,都是按家光所想而定的。
人们认为土井大炊头也好,酒井讃岐守也好,全都是按照家光的指示行事的。所以实际如何可说是不为世人所知的。
酒井雅乐头忠世留守江户城,而和家光一同上京的人数达到了三十万七千人。
万一,遇到心怀不满的外系大名联合一气发起进攻的话,也可以一鼓作气踏平他们。与其说是这样,不如说是意在向上皇炫耀,如此庞大的超过三十万人的大部队,一丝不乱地服从家光的架势。
不仅是上皇,周围的公卿都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在家光进入二条城的同时,朝廷就以年幼的今上天皇(明正帝)的名义,宣下了封家光为太正大臣的圣旨。
家光清楚地读懂了这些。
但家光在心里暗暗咬牙,得意扬扬地接受这个封号,我家光才没那么幼稚。
“臣年仅三十岁,阅历尚浅,被委以太正大臣之职,实属意外。就连当前的左大臣之职家光已觉得不够本分了。”
家光恭敬而有节制地说。第一次见到这般谦恭的家光,上皇哪儿还会说他不逊,反而觉得他是严守君臣本分之人,于是,改变一贯的态度,开始对家光坦诚相待。
接着,家光向上皇进献了符合三十万大军统帅身份的,堆积如山的金银,以及祝贺太平时代到来的贺礼。到这儿,都是家光慎重思量的结果。
然而,接下来的应对便让家光心乱如麻了。上皇姑且不论,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东福门院肯定会问起,兄长骏河大纳言近况如何。
或者,对加藤家的处罚也会成为话题之一。
又或者,这两件事早已由土井大炊头通过所司代[ 所司代,全称京都所司代,是幕府职称,一般由谱代大名担任,是幕府在京都的代表。
]板仓父子报告给了皇室。
(但是,如果皇室还不知道这件事的话该怎么办?!)
这种事情,如果出发前预先调查一下的话,马上就会清楚。但是,不顾亡父秀忠的处置,凭一己之见,改变父亲的决定,仅此一项,一旦被问起,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如果谈话再涉及安宅丸的话,说不定家光会回答得乱七八糟。
“——安宅丸已经竣工。虽然如此,但骏河却令人意外,早早地……”
恐怕这个回答会让东福门院俯首啜泣。
如果是平日的家光,
“哎,那样的事,我怎么知道!”
大喝一声就不愿再提。但是,那是天皇的生母,东福门院的询问,就不能如此简单草率地回答。
所以,家光在出发前,命柳生宗矩从品川东海寺叫来泽庵禅师,就此事询问了禅师。
“柳生不要插嘴。我不是在问你。”
他先让封住柳生的口,转向泽庵禅师。
“禅师,御许说,不管什么事情,只要我不明白的,都可以问您,是吗?”
“您尽管说。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只凭一己之见,很可能就是后悔的根源。”
“那我就问了。其实是关于骏河大纳言的事情,我想让大纳言担任海军大将,结果他不喜欢,就自尽了。这件事,我该怎么告诉东福门院才好呢?”
“这件事的话,就不用特地通知她了。”
“什么,不用通知?!”
“是的。贫僧已经把事情都详细说给东福门院听了,所以,我想她不会再问您了。”
“什么,禅师您已经告知东福门院……”
“是的。我想东福门院大概也早已和上皇说过这件事了,所以,上皇应该也不会再问您了……”
“哦,禅师您的意思是,事情的来龙去脉早已都传到了上皇的耳中了?”
“是的。这是贫僧能为幕府尽的一点绵薄之力。如果能做的事都不做,那贫僧岂不是成了懒汉了。”
一瞬间,家光屏息凝视着泽庵。泽庵既称不上魁伟之人,也不是有高僧风采的上人。他给人的感觉,随便且毫不起眼,像是牛込一带小寺庙里的葬礼住持一般。
然而他却毫无惧色,一眼看透家光的忧闷所在,并且说,那件事就不用挂心了。
“嗯。禅师真是超乎我想象的高人啊。”
“将军大人如此信任本禅师,本禅师自然不能不领会您的心意。”
“这样的话,禅师哪,关于这次我上京的事,一句话就好,提点我必须要注意的要点。”
“遵命。只说一点的话,就是每日的排便了。每天早晨,请在规定的时间如厕。”
“你说的如厕是指上茅房的事吗?”
“是的。在茅厕中排泄后,就会神清气爽,各种任务都能顺利完成。”
“嗯。每天早晨上茅厕。”
“是的。贫僧认为人生中的阻碍多半之源于便秘。或许,各地进献的美食过多,暴饮暴食之后让它们都滞留体内可不行。赶紧排泄出去,然后又开始享用,如此反复,一个接一个送到口中的美食的滋味才能深刻感受到。享用即是排泄……贫僧想提醒您的就是这点。”
家光又沉吟了片刻,一拍膝盖,
“我明白了,禅师!”
“贫僧就是想让您明白才说的。”
“我明白其中的道理了。是啊……我就是为了品尝日本各地美食才上京的哪。”
“祝您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回来。伤食向来都是年轻人的通病啊。”
家光急忙望向泽庵背后坐着的柳生宗矩。宗矩有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对话呢?他静静地香香地开始打盹了。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家光又小声说着,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