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即便正雪不说,此时的金井半兵卫也感觉到了局势的紧张,一时变得哑口无言。
“半兵卫!关于火药库现在的位置,河原十郎兵卫也只字未提吗?”
“是的。那么就是说,原来的火药库现在已空空如也了吗?”
“看来要大事不妙了啊。火药库移到了其他地方,十郎兵卫反倒傻傻地高兴着,说这下我们就可以放心了。但是到底移到了什么地方,他却似乎并不清楚。”
“这……连火药库奉行也不知移到了哪里吗?”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他才更加安心,还说这样一来住在附近的父亲就安全了。”
“这……这件事情,到底该如何决断是好呢?”
“半兵卫,立刻给我办妥两件事情。一是告知丸桥忠弥他身处危险之境。”
“第二件事是?”
“这还用讲吗?立刻让河原十郎兵卫打探出火药库的位置。”
“但如果……如果河原十郎兵卫说完全不之情的话该如何是好?”
“如果是那样,就不得不做最终的觉悟了。”
“最终的觉悟?”
“正是。首先,必须要告发河原十郎兵卫。不,这还不足以作为保全所有同志的筹码。你就去告发说,河原十郎兵卫与由井正雪狼狈为奸,正密谋炸掉江户城。”
正雪的脸色变得苍白,举目凝视着天空。而听闻此言的半兵卫也拼命地摇着头说道:
“这样一来……这样以来不但十郎兵卫会被捕,连对先生您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的。失去了先生,我们可如何是好啊!”
“半兵卫!”
“在!”
“我正雪绝不是只顾自保而丢弃同志之辈!若我不仁不义,楠流也会悲伤流泪。如果说要牺牲,我和河原两个人就足够了。之后……之后的事情,就全部托付给你了。”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若是如此,您不就成叛徒了吗?”
“这断不是叛徒之行,而是在时代背景下以退为进的兵法。如果是全军覆没,这才是违背战略的下下之策啊。”
说到此,正雪的声音再次低沉下来,
“哈哈哈,但也不必过于心急。这一策略是应对万一我们的计划被松平伊豆守看穿之时所要用的。况且河原十郎兵卫也许会乖乖地调查火药库的位置,并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们。那时,情况就会截然不同了。下一步,首先还是要提醒丸桥忠弥慎重行事。之后立刻去询问河原十郎兵卫,此事对于我们至关重要。我正雪若此时贸然行事,这才是让大楠公、小楠公哭泣的事情啊。”
由井正雪毫无畏惧的大笑声,终于让金井半兵卫冷静了下来。
“原来如此。那依您看,若有人会考虑到家光将军时日不多而做出行动的话,此人会是松平伊豆守?”
“正是。纪州公是幕后指使,对于这一点,无论是将军、尾张公,还是水户大人,大家皆心知肚明。如果此时我们贸然行动,那就等于用我们自己的手勒自己的脖子了。明白了吗,半兵卫?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幕府火药库奉行和我两个人作为牺牲就足够,绝不能连累到其他人。这才是楠流的作风,这一点你千万要铭记!”
“在下一定铭记在心。”
“大楠公也特意与小楠公在樱井驿站分别,之后奔赴凑川。有的时候,别离反而意味着向着大志携手共进。并不是只有死才可表明兄弟之情深啊,这一点你可不要忘了啊,哈哈哈……”
金井半兵卫之前并不觉得由井正雪是一个大胆豪放的男子。然而,由井正雪此番话着实让半兵卫意识到,他的思量远胜于一般世人,是非凡的俊杰。
要说人情世故之算计、鉴别时事的眼光以及行动力,金井半兵卫本身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此时,他也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再次抬头看了看天空,又低头凝视着水池里游来游去的活宝石,静静颔首。
“先生之赐教,我大和金鱼商人永远铭刻在心。”
庆安元年(一六四八)十二月末,幕府绘制出了武藏、上总、下总三个地区的地图。彼时,坊间有传,说将军在狩猎时不慎感冒而身体微恙,在中奥卧床休养。因此,庆安二年(一六四九)正月的进宫朝贺,由年幼的家纲代替家光将军进行。直到二十日的连歌会,家光才出现于众臣眼前。
“将军终于露面了啊。”
“是啊,真是可喜可贺!这说明身体恢复也近在眼前了!这下又可以尽情观赏比武、尽情狩猎了。”
将军的病情有所好转的消息,使主城的司茶[司茶,日本武士家族中掌管茶道的人。
]都眉开眼笑起来。有传言称接下来的《劝农规程三十一条》也是在中奥的将军居所发布的。
“——将军的身体,并不像传言那样孱弱到连宫都出不了啊。正逢寒时,松平伊豆守大人还专程到中奥在将军左右服侍,就这样留下商讨事宜呢。”
“话虽如此,但今年的劝农指令与往年可是大不相同啊。以前可是挥金如土般地发放金库的金银呢。”
“我可跟你说,这种事情可不能大声宣扬!无论是金银还是智慧,使用过度可是要枯竭的。”
在这般种种的传言中,二月二十六日,法令颁布。接下来的三月六日再次颁布公告,曰:
“令幕府及各位大名,勤俭节约!”
家光发布以节俭为内容的公告可是极其罕见的。
“看来将军手里的金银也快挥之殆尽了吧。”
“不是不是,据说是东照权现大人又出现在将军梦中,是受到了权现大人的忠告才有此举动的。”
“是啊。想当年权现大人执政时可是丰衣足食,金库充盈。到了家光将军这一代,若金库空空如也岂成体统!”
“对对。听说,此次的节俭令是家光将军亲自发布的。如今世道过于奢华,花费远高于俸禄。照此以往,到了我们这一代很有可能就垮掉了。家光将军是为我们的将来着想,所以才会发布如此命令的吧。”
“无论如何,接二连三地颁布法令总是件好事,说明将军已变得精明了。”
如此这般,流言四溢。但这些司茶人所说的内容也不无道理。
到了赏樱花的季节,家光再次悠然地露面与大众,并开始频繁携家臣外出。
“和以前有所不同,听说近来更多的是探访各诸侯的宅邸。”
“或许是在亲自巡查各诸侯家对于节俭令的执行状况吧。”
“此言差矣。巡查节俭情况是其一,其实意在亲自调查各诸侯的武力形势。宅邸日益富丽堂皇但武力却每况愈下可不行。作为征夷大将军,时刻懈怠不得啊。”
这大半年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过去了。然而正当大家放松心情享受安逸生活之时,六月二十六日,一场大地震突然袭来。这场地震给那些屋顶轻盈的商家带来的损失虽不是很大,但那些建造考究的武家宅邸所遭受的损失,却是极为惨重的。
“你看看,放松警惕痴迷于安逸生活的武士们终有一天会遭到天谴的。如果在家里起火之时,诸侯要确保家中灭火人手充足,千万不能连累到街上的其他人家。”家光担心的不只是这些,“倘若大家疏忽对待此般天谴,那么来年就会有更大的天灾降临。”这是家光将军有如预言般说出的话语。
七月十日,浅间山火山爆发。此时家光又像发生地震时那样,大声召松平伊豆守到中奥,说出了些不可思议的话来。
“从今天开始,除阿万以外,禁止别的女子靠近我身边。”
“将军,您说什么?”
“你给我好好听着。从今晚开始,除阿万以外,禁止其他女子靠近我身边!”
“将军,小臣有所不明白啊。您说的阿万,是指离开伊势庆光院的六条家小姐吗?”
“还有哪个阿万啊!就是她。那个女子从来不会纠缠于我。不过,没准儿她对于被强留江户并还俗一事情仍耿耿于怀。总之,就让她一个人来服侍我,其他的女人不得靠近。”
“家纲大人的生母阿乐夫人由于重病在身暂可不谈,将军您连长松丸大人的生母阿夏夫人、德松丸(五代纲吉)大人的生母阿玉夫人、鹤松丸大人的生母阿理左夫人也……”
“少废话!伊豆守!鹤松丸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了啊!不要让阿万以外的人靠近我,其他人太过于负担。”
“大人的意思是,阿万不会成为负担吗?”
“伊豆守,你为何要问此问题呢?怨恨是不会变成爱的。这样的人绝不会纠缠于我的。”
听了家光的这般话,连松平信纲也大为吃惊。
(家光将军今年才四十六岁,但已对女性的爱情产生厌倦了啊。)
也就是说,家光已不再是一位健康的男性了。
(权现大人在世时,即使过了七十岁也会时常提起自己二十年前爱过的一位女子。)
这种无法名状的寂寥,在松平信纲与家光之间隔起了一层幕帘。
“大人,小臣明白了。按大人的吩咐小臣将屏退大奥除了阿万以外的全部女官,决不让她们靠近大人半步。”
这时家光默默地注视着天花板,又说了句预言般的话。
“明年……谁会死呢?去年是水军的九鬼久隆、内藤信广、木下胜俊(长啸子)、近卫信寻……对了,还有一个叫做谷什么的儒者也死了。”
“将军,这些不吉利的事情就请不要再提了吧。”
“你说得也是,但或许来年会有更多的人离世吧。没准柳生十兵卫也会离开我们……他是决意不会来江户的。就连牧野信成也已过七十了吧。另外,尾张的义直、越前的忠直也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不,还有毛利秀元有可能会先于这些人离开我们。”
“那么大人,庆光院的……不,召阿万事情小人这就去安排。”
“唔,那就拜托了。就说家光已是清心寡欲,可放心在我左右。”
松平信纲已无暇去琢磨家光此番话语的含义。关于人与人之间爱意,从比自己年轻的家光口中听到如此一番话,松平信纲也不知如何应答是好。
“总之,望大人早日康复,届时小臣定好好陪大人喝一杯。”
说完,松平信纲便迅速地消失在家光面前。
家光确确实实有了变化,与从前判若两人。不仅在别人看来是如此,或许家光自身也察觉到了肉体的衰老。
“夫人,大人有旨,服侍大人的工作就拜托给阿万夫人了。”
听了此话,阿万露出了一丝紧张神情,全身僵硬。
此时的阿万,正值二十八岁的花样年华,任职大奥的监管,理应已服侍过将军。但她并未生子,且并未蒙受过要让其他侧室嫉妒的宠爱。她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被家光待着,慢慢耗去了自己的美好韶光。
(这时再次将我召到身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松平信纲见阿万的神情有变,便说:“您大可安心。”他说此话时的表情极为复杂,“将军说,其他妻妾近来都犹如嗡嗡作响的苍蝇般让人感到厌烦,或许已到了不需侍寝的年纪了吧。因此,将军让我专程来拜托您服侍于他左右。”
阿万仍低着头,没有作出任何反应。
“您听明白了吧?人啊,可真是奇怪。随着年龄的增长,喜好和心境也同样会发生变化。如果有侧室以探望为借口要接近大人,那么,就说大人在熟睡,或说在休息中,不要让她们靠近……”说到此,松平信纲放低了声音又补充道,“这是和御医以及会津的保科正之(家光的胞弟)商谈以后的结果,拜托您了。”
听到此,阿万才如释重负般地抬起了头。在这之前,阿万一直是心怀警惕的。恐怕在她心目中,家光心血来潮的真正目的,一定是在于她的身体。
“阿万夫人,您听明白了吧?”
阿万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那么,将军大人现在是重病在身吗?”
“啊,关于这件事情我现在不好透露。但是将军觉得一直有愧于您。假若阿万夫人生有一子,那么作为大名的生母,您的一生也就有着落了……”
“这……大人真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其实将军是个非常和善的人,但同时又无比好强。其实,将军的表与里有着巨大的差别。希望您理解他的真实心情,按大人的吩咐夜中好生服侍左右,让大人好好地休息。这是我等人认真考虑后的决定,请您给予理解。”
听到此番话,阿万开始啜泣起来。
“您听明白了吗?”松平信纲再次询问到。
“是的。最后的……不,就当做是最后的服侍,阿万愿伴将军左右。”
“在将军身边时的所见所闻要保守秘密,千万不可泄露。在这一点上,不仅是将军,我和会津公等人也都认为您是无可替代的最佳人选。”
“我明白了。”
“果然是得到伊势大神重用的人物啊。这样一来,已故的春日局也会在九泉之下祝福您的。”
“是的。阿万、阿万将不计前事,全心全意侍奉将军。”
“若是这样,我也放心了。我等人自孩提之时就陪伴将军左右,我们大男人能做的,已是做尽了。接下来就真的……真的拜托与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