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芝龙[郑芝龙(1604—1662),郑成功的父亲,又名郑一官,明末清初最大的海商兼军事集团首领。
]又来我国请求援兵了,请您命令奉行彻底拒绝郑芝龙的请求。”
“郑芝龙的事情,土井大炊头应该已经断然拒绝了啊……”
“世事无常。郑芝龙当时还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现在大清国听说大炊头死了,肯定会在安定之前遣秘使数次前来请求的。大人,您必须直接给长崎奉行下令,拒绝郑芝龙。”
“那么,第二件事情呢?”
“回禀大人。葡萄牙船又来长崎港了,依旧顽固地要求与我国通商。若筑前的黑田侯能够早些察觉葡萄牙的行动,令九州诸侯加强守备,同时表面妥善地劝对方安全回国的话,则为上上之策。”
“嗯。老爷子不愧是前任大目付。你人在江户,如何把事情掌握得如此清楚?”
宗矩呵呵地笑了。
“大人,但马守可是权现大人亲自挑选担任您兵法老师的人哪。”
“这么说,你的情报源,是在全国各藩掌控一万四千门生的……柳生十兵卫?”
“看来大人都忘记了这位您培养的难得的人才了啊。”
“果然是他。”
“十兵卫身在大和山中,却将日本大小事尽收眼底耳中。正是您,培养了如此优秀的十兵卫哪。”
“是吗,那我就明白了。”
“您还没完全明白呢。世事无常啊……”
这天,家光早早回到了江户城。一同前去麻布别庄探访的老中阿部重次,在家光和宗矩长谈期间,宛若一块石头般,静静地端坐着。
家光从回到江户城开始,一直到进入黑木书院都不发一言。踏进黑木书院时,他突然回头看着重次道:
“我真不是老爷子的对手啊。老爷子是故意装作耳聋的,实际还是以前那个大目付哪。”
一句话,将家光的内心表露无疑。
这里是牛込的由井正雪道场。现在,位于神乐坂的道场一天比一天冷清。正雪的居所是和道场连在一起的。道场冷清的原因,可以理解为附近的人们都搬到了距离正雪居所小有距离的二本榎(现在的大日本印刷厂附近)去了。
“就剩下由井先生一人了呢。”
“对啊。回想上代道场是何其繁荣,弟子数不胜数。唉,那可是曾经连牛込的大客栈都比不上了的极能赚钱的道场。”
“说得太对了!说到能赚钱,可不只有妓院。”
“是啊。从旗本到全国大名的家臣,道场的弟子数万人,这钱赚起来可是哗哗的啊。”
道场附近,如上的流言四起。仿佛为了旁证人们的传闻,在二本榎建立的新居中,全都装饰了价格不菲的水池和红土堆积的假山。然而,二本榎的新居建造完全没有找当地的工匠,全由一些特意从正雪老家骏河招来的工匠在干活。
当然,当时江户的匠人们也并非两手空空,无所事事的。江户城下的活越来越多,以致江户匠人们今宵有酒今宵醉的陋习都成了得意的理由。所以,由井家的大批匠人们,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就没有什么人关注了。
其实,这座新宅邸的红土山,并不是挖水池而挖出的红土。由井正雪正在命人偷偷挖掘从神乐坂的道场到新宅邸之间的地道,用于方便大军移动和联络。而地道中的土则堆在院中做假山,以掩人耳目。当今江户第一的楠流大兵法家,为了不骚扰江户市民,不走地上路,而改挖掘一条从二本榎私邸到神乐坂道场的地道。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也没有人将这些和动乱、反叛联系到一起。
即使有人注意到了正雪的理由也很充分。
“就是想方便些。地道直线连接我的宅邸和道场,但地上的道路迂回曲折,比走地道远了十倍以上呢。我这也是参考了楠流筑城学方面的内容才采取的行动。”
事实上,对凑巧注意到地道的丸桥忠弥等人,正雪就是如此解释的,而丸桥忠弥他们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便深信不疑。
“不愧是正雪先生,思虑周全!先生的良苦用心都用在新宅建造上了,我们也得赶紧把道场建好才行。”
于是,他们暂时告别了自己最心爱的酒杯,一心一意地投入到道场建设中。
由井正雪的言行,根据人人事事的不同而表现不同。可以说,他虽然是兵法家,却依旧是学兵法之前的心态……
正因为如此,性格有些毛躁的增上寺所化廓念发现地道向正雪询问时,正雪道:
“嘘!你发现了也不要和别人说!”
他特意压低嗓门,说明了一番。
“你的眼力真好!正因为是你廓念,所以正雪才据实相告。这条地道是为了一旦我们的谋反行动外泄而特意挖掘的。我等同志集会,共谋推翻天下的大计,若被老中、奉行等闻之,幕府必定倾巢出动,将我等剿灭的。”
“原来如此。那确实有以防万一的必要了。”
“那时若置之不理,我们的同志可要被幕府一网打尽了。廓念,到了那时,你会怎么做呢?”
“怎么做……突然这么问我,我还真答不上来。”
“那时,我等就成了瓮中之鳖了……现在,江户城内外的守备兵力,除旗本八万之外,还有谱代大名约五十余家。把这些武装整合应对叛乱,最少也有五十六万八千人。”
“啊!这么庞大的军队……”
“这可算不上庞大。想那宽永十一年(一六三四),三代将军三十一岁,第一次上京的随从人数就有三十万七千人呢。这事你可不能忘了。”
“这事我怎么可能忘呢。据说,京都的皇室都吓得发抖呢。”
“将军那时带了三十万七千人上京,留给酒井忠世坐守江户的兵力也是绰绰有余的。我等若想推翻德川家的天下,至少得有六十万或七十万的大军。”
“那……那您是为了对付五十多万的大军,才挖的地道吗?!”
“嘘!声音小点!一旦计划失败,我们的同志必身处险境……我特意在神乐坂道场到新宅邸之间修筑了迷宫般长长的地道。第一批官兵冲入道场时,我们就他们引入地道一角。他们到时肯定会穷追不舍的,然后我们就准备开战……这么说你可能不大明白吧。也就是说,在地道中,把第一批进攻的敌人分散开,令他们在地下迷宫中晕头转向,我们就逃到新宅邸。这么一来,趁地面的敌人摸不着头脑时,我们转移到第二阵营,以图后计。这都是楠流兵法中的守备之学。至于第二阵营的事宜,你就不要过问了,若使得天下大事败于蝼蚁之穴的话,可就不好了。”
听到这些,廓念浑身抖如筛糠。可惜,战栗不会令人沉默,只会增加人的恐慌不安。廓念欲言又止。
听正雪话中的意思,廓念不过是个可能会坏事儿的粗和尚罢了。
正当挖地道的红土做成漂亮的假山和泉水池时,被派往故乡大坂的金井半兵卫秘密回到了新宅邸的门前,报了一句“小人是大和郡山卖鲤鱼的”暗号,就摸进了门。
“您这的池子可真好看!小人推荐您买几条鲤鱼养在池中吧。小人这除了大个儿黑鲤外,还有郡山特产的红白锦鲤,各种颜色一应俱全,您看看吧。”
金井半兵卫一如既往的谨慎,没有急着要见正雪。
“呦,您是主人吧。小人从大坂城代家老的家臣那儿听说您在江户修建了了不得的好看池子。”
此时,金井半兵卫假扮的郡山卖鱼人终于被领到了正雪面前,仍然小心翼翼地遣词。
“专程从郡山跑来江户卖鲤鱼,你做生意还真勤奋哪。”
“回大人话。这鲤鱼身上的颜色,就好像是将锦鱼的颜色分成三五节涂上去一样,于是小人冠以锦鲤之名想加以出售。如果能卖给您养到您家池中的话,那么或许旗本家、各大名家……不,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让将军对小人的锦鲤有兴趣呢。所以小人千里迢迢赶到了江户。小人不会要您天价,主要是想向江户市民宣传小人的锦鲤。”
“嗯,你的行商计划真是深谋远虑。对了,你叫什么?”
“回大人话,小人是经营金鱼店的判六。”
“判六……好名字。你刚才说你开发出了六个新品种,是吧?”
这时,金井半兵卫上前一步,眉头一皱道:
“新品种皆是让专门饲养的鲤鱼和一般鲤鱼交配产生的,岂止六种,红白各类生出了一百多种。”
“百种以上?!”
“是的。所以,小人才想尽快卖到江户来。其实,新品种的秘密早就泄露了,连琉球那边都听到风声了。”
“都已经泄露了?!”
“是的,实在太大意了。泄露这秘密的不是别人,正是金鱼屋的判六我。小人太得意忘形了。琉球国王的近臣送来一把蛇皮三弦,小人为了答谢,一不注意,就献了红白两尾锦鲤给对方。”
“于是,琉球国王就把你送的锦鲤养起来再繁殖了?”
“是……是的。看起来小人的鱼还挺合琉球的水,红白鲤鱼交配生出锦鲤,然后继续繁殖,小鱼也不断增加。听说文人雅士对这锦鲤评价非常高,称之为游动的宝石。”
“原来如此。没多久,琉球也能卖锦鲤了。看来你延误商机了啊。”
“大人明察。琉球刚养锦鲤两年,不知该将其养到多大,遂将锦鲤从琉球国都首里转移到了相隔琉球数里的伊江岛。现在的伊江岛上,各种工程正建得不亦乐乎……”
突然,半兵卫紧张地改口道,
“琉球说要在伊江岛建池繁殖锦鲤,换句话说,在不远的将来,日本种的锦鲤将从中国地区蔓延到了日本各地。听到这消息,判六吓死了,此次前来拜会先生的真正目的,就在于此。”
“啊,也就是说,锦鲤已经在……那个叫什么伊江岛之上变异生长了啊。”
“是的。正如您所言……由于小人的疏忽传到琉球的锦鲤,被当做游动的宝石卖往世界各地,小人真是懊悔不已。所以,小人就抢先一步来了江户,想在大人您的水池中放养上我的鱼,在江户博得些名声。关于价格,小人绝非贪心之辈,开口就是一条锦鲤几两,甚至几十两地乱开价。大人您是有志之人,因此请在小人处精挑细选一百条左右的锦鲤买下吧。您是日本最有名的先生,买下日本最美丽的游动宝石养在您的池中,肯定会赢得世人赞美的。”
“嗯。听起来很有趣,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楠流的兵法学者最讲究出其不意。我们家既接待过将军,也接待过纪州大人。来人,给判六上茶!你给我仔细讲讲那游动宝石的故事吧。”
正雪拍了两下掌,传阿加代上茶和点心。当阿加代离席去拿茶和点心时,判六将嗓子压得更低,继续说道:
“游动宝石已经完全变形了。谁也不晓得它的前身是安宅丸……啊,不。是日本产的锦鲤。但是,将其搬到伊江岛进行大量繁殖的是日本人……随着锦鲤卖向日本各地,再过不久,日本人在伊江岛鼓励大家繁殖锦鲤的事情肯定会暴露的。”
正雪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眉头皱得更紧了。
“另外一件令我担心的事情是,这锦鲤很可能在两三年内,由琉球王亲自送给将军,或经萨摩大人之手,献给将军大人。”
“……”
“还有一件事,我从萨摩的渔夫那听到一个奇怪的传言,说是去年岛原之乱的主谋不是当地浪人武士或天主教徒,而是另有其人。”
“你说什么?!”
“判六听到消息也愣住了。听说,那个被称作基督转世的年轻人天草四郎,其实是松平伊豆守以前的小姓。”
正雪瞬间瞪大了眼睛。
“天草四郎……是智囊伊豆的……”
“没错。传说,那个年轻人少年时曾来江户,在松平伊豆守那干了一段时间。后成为天草起义的首领牺牲了。”
“嗯。”
“那渔夫还小声告诉小人,起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像松仓父子一般的大名,深受丰太阁影响,喜好侵略。只要有这些人在一天,日本就一天不能实现安定祥和……据说,松仓父子对骏河人另眼相看呢。还有山田长政一般的暴徒,虽是个商人,却连暹罗也敢去,勇气过人。有山田长政的榜样在,最终,就又会产生由井正雪这种人。要实现日本的安定,就必须对这类人斩草除根……”
“为……为什么一个渔夫会知道这许多事?!”
“回大人。那个渔夫嘿嘿笑了几声,接着说了下去。他说,在有山田长政、由井正雪的国家中,具有卓越智慧和实力能够镇压这些自信过度的无赖的人,还没出生哪。世上有许多人,一心追求名利和财富,也有许多人毅然决然地舍弃名利和财富。只要天上还有鸟,海底就依然会有鱼儿游动海带生长。说完,他就摇着小船消失了。”
“那绝对是个密探!”
“小人也这么觉得。小人后来就在筑紫海边看着碧波万顷,发了一会儿呆。”
这时,由井正雪和金井半兵卫都摘下了假面具,恢复了原本的表情。壁龛中标记有二十四小时的荷兰钟响起了报时的声音。伴着钟声,春日白昼的空气仿佛也微微震动。
按照日本传统说法,现在是正午了。
按长崎的新说法,现在是十二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