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阿部重次历任小田原、岩槻两代城主,承蒙大人厚爱,连参拜日光东照宫时,也命小臣随侍左右。但是,小臣今天终于发现自己的愚蠢了。小臣不知道何时切腹才算对您尽忠。恰如但马守所言,小臣是天下最大的笨蛋。”
“给我住口!”
“但马守说大人您愚蠢,小臣怎能苟同……但大人您令如此愚蠢不堪的小臣活到今日,实在是多谢大人厚爱。大人,求您了,请您明示小臣切腹谢罪的时机!”
此时,阿部重次已是泪如雨下,连家光都看不下去了。他恢复了平和的表情,叹了口气道:
“——唉,你真是傻到极点的老实人啊。”
“不是,是小臣太愚钝了。”
“柳生老爷子也是你父亲的好朋友,所以,你即便挨骂也不愿还口吧。我多少了解一些的。但是,重次啊……我还不至于没眼光到会中你的计。”
“小臣惶恐。”
“那么,我这就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若将军仅仅因为一时之气,便令阿部重次这种忠义之士切腹,这怎么可以呢?没有比这更大的政治失误了,而我家光也会被打上糊涂将军的烙印。”
“小臣不……不敢。”
“再说,若我命你在我死后殉死,不又成了违背东照权现遗训的暴君了。”
阿部重次沉默了。
“我看,你未必会任由柳生老爷子说我是暴君、愚君而一声不吭吧。”
“这……小臣是怕贸然开口,会有损大人德行。”
“是吗?就因为这样,你就一声不吭地回来了啊。无论如何,柳生老爷子是你我父辈的至交。所以,我决定了,二月一日有每月例行公事不能外出,那就二月三日好了,我亲自去麻布探病。不管怎么说,都是七十六岁的老人家了,该看看的。放心,我不会专门跑去和老人家吵架的,那样就太不成熟了。这次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吧,你不许和外系大名透露老爷子发愁我糊涂的事情。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三日一早,我亲自去麻布探望。”
“大……大人!”
“怎么了,哭丧着脸……如今在我看来,你和柳生老爷子就是一丘之貉。我也不会再骂你了。想来今年四十二岁是我的大凶年,说着说着,我都有把自己的厄运丢到麻布去的冲动了。重新把大家都唤回来,良宵难得,开开心心喝两杯再走多好!”
“——小臣惶恐。”
家光看起来似乎放下了心,有了点往昔脱线将军的感觉。
“哭够了吧,别哭了。我倒是想起每次从日光回程的途中,总会在你的岩槻城中和你把酒谈天,那感觉多好。来,我给你倒一杯。”
“您不生气了?”
重次战战兢兢地递过酒杯,任由家光倒满。突然,家光使劲地拍了拍掌,唤来了刚退下的侍女、小姓等人,
“怎么想都觉得不能和柳生老爷子吵架。四十三岁的将军和七十六岁的家臣争执,无论如何,将军都占不到便宜的。”
“您是想对但马守大人说这番话,是么?”
“不仅如此,我还想早点让阿玉生的孩子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心胸宽广的人。我给这孩子取名德松,名字不错吧。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东西既非威势也非武力,乃是德行。我始终将这点铭记在心,并以此取名。或许等到德松自己明白名字的意义时,他就会幸福了,他身边的大臣们也就得救了。不过,我四十三岁正月才有了德松,等他十五岁时,我都五十七岁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活到德松十五岁的,所以,德松也会幸福的。”
家光的话语里饱含着身为人父的甜蜜。
五十七岁,和七十五岁逝世的家康相比,根本算不上老人。
庆长三年(一五九八),家康五十七岁,彼时还在伏见在亭任五奉行呢。而秀吉也在这年去世。于是,家光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怎么都能活到五十七岁。这不能不说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人生遗憾。
从家光逝世的四十八岁回溯,他现在只剩五年寿命了。而为家光殉死的阿部重次,也面临同样的命运。但这一切,对于现在的二人而言,还只是不可知的未来。春宵的酒宴,在摇曳闪烁的烛火中再次热闹了起来。
根据记载,直到三月二十六日柳生宗矩逝世为止,家光三顾麻布别庄探望宗矩。
宗矩的遗体没有特意运往故乡柳生故里,姑且安葬在下谷的广德寺。宗矩下葬后,一万两千石的俸禄也原封不动地被幕府收回。
然而,家光对这重新收回的俸禄进行了重新分配。飞驒守宗冬四千石,继承柳生家开办正木坂道场的十兵卫三严八千三百石,剩下的两百石,给了入柳生菩提寺的末子烈堂。可以说,一切都按宗矩的要求安排了。并且,家光当即召宗冬和十兵卫就职,充分照顾了本人的体面。
另外,家光托每年由京都派来的“日光例币使”向天皇进言,令宗矩的官升一级,为从四位下。这次的官位晋升,在当时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宗矩总算是和父子两代皆为老中、且为家光殉死的阿部重次平起平坐,同为从四位下了。
家光第一次去麻布别庄探望宗矩是在二月三日清晨时分,这是一次两人都各怀心事的会面。
家光进病房之前,整理了一下衣冠。伏地行礼的七十六岁老翁和探病客人之间,火星四溅。
“老爷子,你果然瘦了不少。”家光提高了嗓门说道。
宗矩冷笑着应道:“哦?大人您觉得老爷子我瘦了?”
“是啊是啊。和腊月探望你时相比瘦多了,像变了个人似的。东照社改东照宫的圣旨,还有权现大人晋升为正一位的圣旨,都是在那时候下来的吧。”
“哈哈哈,天下诸事,思虑多了,自然就胖不起来了。”
“你肯定也不会故意瘦给我看的。这都是生病的原因吧。”
“老爷子我可没什么病,瘦是因为我已经停止进食了。”
“什么!停止进食?!”
“正是。一月八日,老臣听闻又有一位小公子诞生了,就想多少给您帮上点忙,所以,就停了饭食,就喝点汤水。”
“什么话!你的毒舌还没治好么?你对阿部对马守也说了一堆难听的话吧。”
“没有。老爷子想说的,不是阿部大人的事。实际上……”
“你不必多言,对你的病不好。关系亲密也要有个分寸,这句谚语老爷子肯定听过吧。”
“嗯。老臣还知道,即使是亲兄弟,比武大会中也不能退让半分呢。关于这一点,端茶倒水的下人之流是不会懂的。真正的武士若无白刃相交一决胜负的决心,便必败无疑。”
听到这,家光大笑出声。
“哈哈哈……你这么有精神,看来没什么大碍。你的毒舌,真是攻势不减哪。”
“大人客气了。一个从一月九日开始就停了粥饭,只喝白水度日的老头,若一点没有衰弱的迹象,岂不成了魔神了。端着魔神架势的武者往往都是骗子。”
“你的意思是,你绝不会和这些骗子同流合污的?”
“小臣绝无此意。东照权现大人不是将军您一个人的,时常也在小臣的枕边出现,命令小臣要与欺瞒、自大、粗心、骄傲之人断绝关系,阔步前进。那之后,小臣就把东照权现大人的嘱咐看做最宝贵的东西,铭记在心。”
“啊!这么说,德松出生时,权现大人可曾出现在你的梦中?”
“出现过。权现大人说:‘我辞世时七十五岁,你也为幕府奉公到这把年纪了。辛苦了。你不用再吃凡间的食物了……’我在您身边奉公,直至如今牙齿都掉光了,连泽庵渍物[泽庵渍物,指腌制的咸菜。
]也不愿入口了。”
“这下,又迁怒到泽庵禅师身上啦。”
“正是……不用多想,泽庵腌制的萝卜干用牙龈肯定是咬不动的。这发明可真是暴露了和尚的本性哪。如果那臭和尚活到现在的话,小臣肯定马上和他一刀两断,让他成为刀下之鬼。”
“宗矩,言行可也得有个分寸。如果连死去禅师的坏话都要说的话,那我就有话要问你了。”
“您不要客气,尽管开口吧。”
“老爷子,你刚才说,你是从德松丸出生开始禁食的吧?”
“确实。从前,一休禅师每到正月,便会唱道,‘正月有喜亦有悲’……”
“你觉得德生丸的出生,是对我的讽刺么?”
“是的。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怎么说,征夷大将军的小公子穿着蓑衣,被强行赶到田野里可不行。”
“混账!你给我住……”
家光话说一半,猛然停住。他好歹屏住呼吸,勉强调整了下语气,
“我知道了。你现在下了田也干不了活了。所以,为了我家德松,连牙都没有的老爷子就要节食,是吧。”
“这令小臣太吃惊了。没想到大人您能注意到这点……但,这不是全部的原因。都怪东海寺泽庵老秃驴,做出了泽庵腌菜这么美味的东西,故意让宗矩体会到了嚼不动的痛苦。”
说到这,宗矩出人意料地低下了头,
“大人……请准许家人过来给小臣这个废物喂点吃的吧。小臣饿得不行了。”
“肚子饿……行啊。你想吃什么都行。”
“大人,小臣已经不吃固体食物了。希望少浪费些大人用于赈济饥民的粮食。”
“那,你要喝点什么?”
“狸穴的荞麦面店中,面汤总是被人毫不可惜地倒掉。麻烦您准许小臣要一碗荞麦面汤吧。”
“行!荞麦面汤,你能喝得了吧?”
“我柳生宗矩到了这年纪,以盗取他人粮食而活,无颜面对权现大人。屈指算来,最多还能活到三月末或四月初,看完最留恋的樱花,小臣就可以安心去往权现大人身边了。”
说着,宗矩微微一笑,拍拍手,叫来了阿藤。这位烈堂的生母,依旧年轻水灵。
“阿藤哪,大人准许了,你赶紧去帮我到狸穴的荞麦面店要一碗保命的面汤来吧。”
“遵……遵命。一碗就够了吗?”
“够了。绝对不能要两碗。要是不小心活过期限,可就打乱了我全盘计划了。”
家光一时无语。他清楚地知道,不论自己说什么,宗矩都会将自己的任性妄为当做自然之意志而贯彻到底的。
(即使如此,在德松丸降生后第二天便断了固食,这是多么执著的任性而强硬的谏言方式啊!)
家光眼睛都不眨一下,定定地看宗矩喝干阿藤端来的面汤。
或许家光心中已经决定了,不论这位老人说什么,他都不回嘴。老人如此拐弯抹角地挖苦顶撞自己,肯定有什么想说的吧。家光的兴致反而更浓了。
他的想法是对的。
宗矩又絮絮叨叨地说,家康七十五岁辞世,自己坚持侍奉家光也到了七十五岁,再往下活可不行了。他只希望赶紧辞去公职,速速了断自己的生命,好快快乐乐去往家康身边。
宗矩的这番话,怎么听都觉得像淘气孩子在使性子。
(不能这么简单地就中了宗矩的圈套……)
也正是因此,家光才暂时收回了宗矩的全部领地和俸禄,然后又一点不差地分封给了十兵卫、宗冬和芳德寺。
“你想说的就这些吗,老爷子?”
家光心中其实就想轻轻问这么一句。但是,听到老爷子无所顾忌的狂言,家光偶尔会觉得有些手痒,想和老爷子干一架。
“——原来如此。就因为这样所以才对我满腹怨言?那干脆就让我亲手杀了你好了。”
尽管有想动刀的念头,家光却不得不谨慎地强忍着这种情绪。不管宗矩病到什么程度,家光都不是他的对手。
“老爷子,你的意思是,你已经七十六岁了,所以无论如何都想去死了,是吗?”
“是的……小臣还比权现大人的卒年晚了一年,这是权现大人在地下的心愿,也是小臣当年发的誓言……”
“你的誓言就不能改变了吗?”
“即使改变誓言,也不过是多活三个月或半年。如果小臣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还赖活着成为您的负担,死了在地下也没面子没威势了。”
“难道你就这么向我交代遗言了?”
“特别向您交代遗言的话,小臣就太不自量了。但大人您若是还有什么想问小臣的话……”
“老爷子,你的意思是随便我问三四个问题都行喽?那我就开始问了。最近,前往仙洞御所的东福门院送来消息,说后水尾上皇身上长了恶性脓肿,正痛苦不堪,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种事与其问小臣,不如问所司代。不过大人,该重新恢复给伊势大神宫派例币使的制度了。”
“伊势大神宫的例币使……”
“您已向天皇恳请往日光派例币使,但是,伊势大神宫的例币使自战国时代中断以来,就没有再恢复了。这实在是对天神的大不敬。所以,您得向所司代提议恢复伊势大神宫的例币使。”
家光脸色一变,回答道:
“原来如此,那得赶紧操办了。为日光恳请了例币使,却忘了恢复伊势大神宫的例币使,这的确是大大的失误。”
“说到失误,您还不止这一桩呢。大人,您知道现在长崎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什么,长崎出大事了?!”
“是的。有两件需要彻底解决的事情。如果土井大炊头大人能漂亮地解决好这些事再安心瞑目的话,今天小臣就不用再特意……”
“明白了。快说,第一件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