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就好。实际上,我对东照权现的忏悔还没结束呢。你要严禁葡萄牙人靠近日本。在那期间,我会命令长崎以外的所有港口禁止对南蛮人(葡萄牙、西班牙人)和红毛人(荷兰人)开放。若不如此,随土井大炊头和松平信纲怎么嚷嚷锁国,都只是有名无实的口号罢了。现在,蛮夷的船不仅开进了鹿儿岛,还开进了唐津、丰后,甚至开到了你福冈城下的博多。如果一个一个地驱赶他们,恐怕会导致日本国内乱频发。为一举平定内乱,我们要在长崎港内建造出岛,只允许荷兰人在此居住。我的吩咐说完啦。你啊,就不用来江户执行参勤交代了,回去把日本国法对那帮外国人彻底说清楚,这就行了。”
说到这,家光渐渐显出焦急了,之前一直沉默微笑的泽庵沉着地制止了家光。
“大人,接下去的说明就交给毛利大人吧。大人您越早使得天皇亲自去日光参加祭祀大礼越好。”
“对,就是这件事。如果不这样的话,大老、老中们颁布的法令就完全没用了。我是德川家将军三代,结果发布的法令还是毫无效果,成了一纸空文怎么行!明白吗,筑前守!我的威信就是日本国的威信,我发布的命令无论外国人还是本国人,都必须让他们遵守。我之所以花大力气在这件事上,也是因为心悸东照权现的震怒。筑前,长府,你们多多上心啊。”
“遵命。小臣谨记在心。”
“太好了。明年,我儿子也要出生了,就把日光参拜的事情停一年好了,后年可一定要继续进行。为了能让我在宽永十九年(一六四二)春天威严地参拜日光东照宫,筑前、长府,你俩可得辛苦一下了。这是我将军亲自给你们下的指令。”
家光滔滔不绝地说着,泽庵等他说完后,拍了拍手招呼伺候的小僧进来。
“好吧,休息结束了。柳生宗矩大人又照老规矩在园中等着指导将军了。这可真是难得啊,我们的征夷大将军以身作则,亲自拿起竹刀勤练武艺。如此一来,管他明朝也罢,清国也罢,朝鲜、南蛮诸国也罢,都将不是我们的对手。”
接着,泽庵又对候在一旁仍然处在紧张状态的黑田忠之提议道:
“对了黑田大人,就当作今日从江户起程的纪念,一起与将军切磋两招吧。”
初春的阳光照到了推门旁边,在太阳的光斑中,偶尔会出现飞鸟的影子,然后又瞬即消失。陪同家光一道来到东海寺的老中之中,只有阿部丰后守忠秋不发一言,宛若陶瓷雕塑般静静地坐在阳光里。
比纪州赖宣迟一天离开江户的名取三十郎,紧赶慢赶,终于在浜松西边的舞坂追上了赖宣一行。赖宣一行人在舞坂驿站宫崎传右卫门宅邸小憩一阵后,乘坐传右卫门安排的渡船渡过内海,到达新居关卡。此时,名取三十郎面无表情地混迹在赖宣的一众随从之中。
赖宣并不急着听名取三十郎的报告,而名取三十郎也没有着急要拜见赖宣的意思。
江户到新居有六十八里三十丁,而新居到京都有五十六里二十六丁。到达关卡时,赖宣无意中瞟了一眼名取三十郎,但是,却没有特意找他问话。这附近,便是当初将军家光吟咏着和歌、得意扬扬地上京时所走过的路。左手边可以望见远江滩,背后是富士山的倩影,这人间胜景令无数的旅人在潮见坂驻足停步。
赖宣也停了下来,观赏指引来往船只方向的灯塔下波澜起伏的大海。那时,三十郎极其自然地来到赖宣的轿子前,默默伏身行了一礼,却仍是一言不发。一行人到达吉田驿站清次屋与左卫门方处将要吃晚饭时,赖宣第一次向三十郎开了口。
“三十郎,把你的食案也端到这来吧。”
短短一句,意思却已经很明确了。让三十郎过来一同用餐,那必是有话要问他了。
不久,食案就被送来了。
“三十郎,旅行的感觉如何?”
赖宣的提问真是巧妙,让对方怎么理解都行,
“你在江户这段时间,将军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回禀大人。小人出发当天,将军好像在柳生但马守和黑田筑前守的陪同下,去了品川的东海寺。”
“去了东海寺啊。”
“一直隐居西之丸山中茶室的毛利秀元,说是要亲自为将军沏茶而先行到了东海寺。”
听到这个消息,赖宣稳重地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心中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赖宣就这么不紧不慢地继续他的上京之路,此后又在大坂的藩邸歇了一段时间,经由纪州路回到了和歌山。赶到纪州路时,已值冬季。赖宣在路上听说黑田筑前守忠之在冬天的某日匆忙西去的消息后,传唤了三十郎,下了道不可思议的命令。
“你去趟黑田大人的大坂府邸,帮我带些话给筑前守,或者让他的侧用人转告也成。就说,纪州大人处还有几艘能派得上用场的鲸船,以及一点没卖的剩米,如果他愿意买我这些米的话,我就用鲸船帮他把米运到博多港……”
“那米钱怎么算呢?”
“反正这些米不过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才存着的,米钱的话,黑田大人怎么合适怎么给就行。”
这回答何止轻率,简直就像是未经考虑地随口一说。三十郎一下子怔住了。
“这么一来,黑田大人反倒会过意不去吧。你就和他说,这是我们家多余的大米。原本为雇用几个浪人武士而储备的稻谷,也没用了。”
“若是黑田大人说不需要的话……”
“如果黑田大人说不要的话,我们也不能强卖。不过是些多余的大米,他不要的话,你就回来好了。如果他要的话,你就告诉他,他尽管用我们的船搬运。”
“用我们的船?”
“是的。你郑重地告诉黑田大人,我们的运粮船从博多回航后,把粮食运到黑田大人领地内的任何地方都行,我们现在也用不上这些船,让他尽管放心地用。”
突然,三十郎似乎想通了什么的似的,一脸生气勃勃地回答:
“啊!明白了。小人会把大人您的话原原本本转告给黑田筑前守。”
“不是转告好就完成任务了。如果对方表示想买米的话,你就告诉他们,为了保证这些米能够顺利运到博多,必须要在大坂这边做好相应的准备。”
“遵命,小人会一路随行照看好船只和货物,前往和歌山的。”
赖宣没有再多叮嘱,依旧面无表情。三十郎离开大坂宅邸后,赖宣自己也重整顿好队伍,继续向纪州路方向前行。
在家光的年代记中,将免除黑田忠之参勤交代并令其防备葡萄牙船只来航的事宜,记录在宽永十八年(一六四一)二月八日。
二月八日,恐怕黑田忠之早就回到筑前,并从福冈城出发,封锁海路去了。
在封锁海路一事上,家光表面上命黑田忠之处理,暗地里将深谙朝鲜国情的毛利秀元作为幕后参谋进行指挥。在宽永十八年正月之前,忠之一直在为封锁海路的事情四处奔走。
封锁海路这件事成效明显,却并没有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与其说这是幕府整体的策略,不如说是独裁者家光自己心境变化的结果。
有一件事我们不能忽视。那就是,宽永十八年正月十三日,江户再次发生大火灾。此次火势虽没有蔓延到整个江户城,但仍烧毁了民区九十九町,受灾户数九百二十四家。而且,正月就发生如此不吉利的事情,令幕府重臣的景深都高度紧张起来。另一方面,这场火灾也成功转移了平民,甚至武士对于封锁九州附近航路的注意力。
刚刚正月,江户市民区就有数百町被烧毁,多少还是有点原因的。
“据说,将军认为这一切不吉祥之情都是东照权现的警告,所以命春日局火速赶往京都,提出要修缮皇宫。”
“这事我们真是一点儿都不能理解。假如这场大火是浪人们放的,那么即使修缮皇宫,也无法安抚浪人们的暴动情绪啊。”
“幕府对皇居修缮事宜一直拖着不办,也没有发觉不法浪人的活动。这次的突发事件,都是出于习惯了太平日子的当政者的疏忽造成的。所以,幕府才会赶紧先提出要修缮皇居。”
“原来如此。既然都提出要修缮皇居了,那江户被烧毁的街区重建工程应该也在计划内吧。”
“不止呢。将军早就下令开始在木曾飞驒地区采伐良木,用于被烧毁街区的重建工程。将军自己也定时来往于柳生宅邸,勤习武艺。不管怎么说,咱们将军都不是普通人。传闻,他听到江户市区数百町被烧毁的消息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呢。”
所谓流言,无论在什么时代,都能直白地反映流言散布者的心理。
民众本身,一旦在生活中感到不安时,便会将这种不安无限扩大;反之,若是感到生活充满希望时,甚至能将原本带来不幸的火灾看做是某种幸运的降临。
“无论如何,烧毁的街区,都得全部重建。天下之主的江户城下,若尽是破烂不堪的民房,岂不有损体面?正好借机让这些被烧毁的地方全部焕然一新。”
事实上,多亏了这次的火灾,后街的那些大杂院,以及主街附近的人家全都住上了两层的崭新小楼。近期一系列变化的中心,就是家光的心理转变,其中潜藏着难解的谜题,不把政治叫做“祭政[祭政,指日本“政教一体”的概念,即信仰上的教权和政治上的政权都必须据此一元化。
]”就难以解开。
家光自己是否注意到了呢?无人知晓。但是,家光确实是个特别的人,为了自己无上崇拜的祖父,竟建造了令后世之人瞠目结舌般金碧辉煌的日光东照宫。
然而,家光的这位祖父却并没有因为家光所做的诸多安排而心情大好,还是偶尔会来梦中拜访家光,时而呵斥,时而鼓舞。家光一并接受,并诚惶诚恐地命狩野探幽将梦中祖父的形象画了下来。正因如此,火灾发生时,家光首先担心的不是灾后九十九町的重建工程,而是被火灾摧毁的家家户户祖先的光辉历史和荣耀。
在江户还飘散着火灾余温的时候,家光就找来了松平伊豆守信纲下了命令。
“伊豆守,你赶紧帮我把林道春、林春斋、太田资宗三人找来。”
松平信纲纳闷地问道:
“遵命……只是小臣不明白,大人为何此时找他们三人?他们皆是学者,虽对学问、历史颇有研究,但对火灾的善后处理可不在行……”
家光不耐烦地咂了一下嘴。
“难道你觉得被烧毁的九十九町中就没有一户是武家宅邸吗?你可是把重振武家雄风的法子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您是指……”
“我是说编纂各家家谱的事情。若将军只知祭祀自家祖先的话,可是失之偏颇的。连同武士各家的祖先也一并祭拜,让将军家和各武士家一同繁荣起来。我需要各家的家谱,以后的将军也需要各家的家谱,这可是火灾也无法烧毁的家族谱系啊。命令林道春等人向各家询问确认后,开始家谱的编纂工作。”
一瞬间,松平信纲屏住了呼吸,紧盯着家光。
在人们因火灾失去家园而茫然无措之时,家光却命令调查各家情况编纂家谱。这怎么看都不是寻常人在这种特殊时刻所能注意到的事情。
(果然,将军的才能不同于凡人啊。)
不管家光这一想法从何而来,他命令各家编纂家谱,永远传诵祖宗功业的行为,必能令其子孙心有所感,端正行为吧……即便是那些欲趁火灾现场骚动而趁火打劫的人,也都会一同正襟危坐,回忆祖先功业。由此,不仅祖宗功业显赫的子孙能够获得拯救,连周围的普通市民匠人也皆能获得重生。
(原来如此,这才是“祭政”的精髓所在啊……)
“小臣明白了。小臣马上就去找土井大炊头商谈,然后召集林道春等人。”
“就这么办。江户的重建工程得耗费些时日,这对黑田的行动也会造成影响。你给我仔细计算运入江户的木材数量,我要在重建江户城的同时,重建江户市民的信心。这期间,工作一定要做得滴水不漏。”
“小臣明白了。哎呀,大人您的一席话,令小臣也信心百倍了。”
松平信纲所言,绝非夸张。火灾的余烬中,隐隐传来等待春天到来的江户大地的隆隆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