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德川家光第二部:奇正相生
1321100000015

第15章 地之声,人之声 (3)

“你也发现了吧,将军和以前不一样了。花光了东照权现的遗产后,突然大彻大悟,成了一位举世无双的明君。陪同将军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忠秋点了点头,神色略有波动。

“伊豆大人,若真如您所说,那将军就是一位无可替代的圣明之主了。我一定会尽心尽力随侍将军左右的。”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今天东海寺的客人是毛利秀元和黑田忠之,柳生但马守要和将军切磋兵法,所以也会一起去。还请你费心。”

二人之间,几句话就已经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这两人少年时代便开始担任侧小姓,随侍家光左右,对家光的癖好和变化都了若指掌。

老中忠秋生于庆长七年(一六○二),现年三十九,正值年轻力壮之时,恰好和当时的客人福冈城主黑田忠之同年,比将军家光大两岁。而今天特意赶到东海寺,招待家光用茶的毛利秀元,现年已经六十二岁,宗矩也有七十岁了。如果除去宗矩和秀元,今天可说是家光、阿部忠秋、黑田忠之这些强壮中年人的聚会。

家光听到忠秋将会陪同前往时,眉头意外地皱了一下,却没有再特意说什么。只是,到大门口上轿子时,他说了句:“今日东海寺之事,你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然后便钻进了轿子。

(想必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外出。)

丰后守忠秋心中虽有揣测,但也没有开口询问,只是老实地低下头,跟着家光出发。

二人到达东海寺时,其他人都早已恭候多时。

东海寺地处北品川,乃家光为泽庵禅师所建,前身为长德寺。幕府将原在此处的长德寺迁走,又驱散了附近的住家,将东海寺的面积扩大到四万七千余坪,修建了总门、中门、山门、南门、佛殿、偏殿、北间、御成书院等建筑,形成了如今的巨大规模。

建于宽永二十四年(一六三八)的东海寺,在建成后的第五十六个年头,即元禄七年(一六九四)被烧毁,后又在五代将军德川纲吉手中被重建。宽永时代的东海寺洋溢着临济宗大德寺派庙宇的庄重和禅意,令人不由得联想到家光与泽庵的品格。

家光姗姗来到东海寺后,先经由御成书院到北间茶室,喝完茶后又回到御成书院,和各位客人谈天说地,或进行武术练习。武术比试主要在南面书院前的园中进行。

在东海寺,天晴时总能听到阵阵松涛声,这声音令家光心境清朗。

这天,家光先在茶堂品尝了毛利秀元亲手沏的茶。秀元并非毛利辉元的亲生儿子,而是毛利元就六子元清的儿子。最初,毛利辉元无子,遂将秀元收为养子。后来,辉元的亲生儿子秀就(松寿丸)出生之后,毛利家自然就让给了秀就。现在,秀元退居长府城,醉心于茶道事业。

然而关原之战中,向德川家表明态度,令毛利家得以延续的,正是这位坚忍不拔、气量过人的秀元。

喝完茶回到御成书院后,家光先向秀元问话道:

“今早的茶,真是醇香可口啊。松涛的声音也荡涤我身心,令我耳清目明。对了,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小臣惶恐。回禀将军,小臣今年六十二岁,一把老骨头,除了玩玩茶道,已经一无是处了。”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还时常惦记着见见你啊。你伺候了丰太阁和权现大人两代雄主。从攻打九州开始,经朝鲜之战、关原之战,直到大坂冬夏两场战役,你可全部经历过了,而且没有半点决策失误。茶道也是如此精湛。毛利一族得以延续可全靠你了。”

“小臣愧不敢当。”

“今天我有话要问你。丰太阁攻打九州和朝鲜时,你的功劳不小,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让出了毛利家主之位,退居长府城呢?你那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这,小臣惶恐之至。”

说着,秀元看了看泽庵禅师,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了黑田、阿部、柳生。

“在各位正风华正茂的大人面前,那小臣就斗胆直言了。各位以为小臣一直以来奉谁为师表?其实,是东照权现大人。”

“什么!东照权现?!关原之战时,东照权现可是毛利辉元的敌人,你这不等于是在背叛你的养父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臣斗胆妄言,真正的孝子该如何行事呢?和养父一同被打垮?抑或想办法保住毛利一族?小臣也曾迷惑不已。好在毛利一族中有吉川广家大人。”

“这么说,关原之战后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因为听了毛利元就之孙吉川广家的话?”

“是的。吉川大人曾经说过:战国武士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实现自己意志之前,先想办法保命’……性命,是老天赐予我等生而为人的宝贵机缘,若是固执己见,恐怕就会错失这生命的机会……”

“哦,生而为人,实乃宝贵机缘啊。”

“是的。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机缘更宝贵的了。谨记这个道理作战的武士便会获得胜利,反之,则会招致失败。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在战斗之前就输给了自己的心魔和私愤。东照权现大人深谙此中道理,才能战无不胜……广家大人曾一边命小臣沏茶一边这么说道。”

“原来如此,边喝茶边教诲啊……”

“于是,小臣便在军前线为广家大人沏茶。小臣沏茶时,一直在努力争取达到茶道的忘我境界。广家大人津津有味地喝完茶后,啪地拍了一下膝盖。”

“咦?”

“吉川大人说,死了可就喝不上茶啦。就是这些。小臣献丑了。”

听完,家光也啪地拍了下膝盖。泽庵看罢轻轻地笑了出来。

“柳生,你想在喝茶前听这话吗?”

“喝完茶后说也行。茶后吃的豆沙包可是美味啊,我也一把老骨头了,死了可就吃不上豆沙包啦,哈哈哈……”

黑田忠之一脸诧异,看了看泽庵和宗矩,然后又看向说了一堆令人似懂非懂内容的毛利秀元。

黑田忠之是福冈城主黑田长政的嫡男,幼名万德丸,庆长十七年(一六一二)行了元服礼后,于庆长十八年第一次拜谒了二代将军秀忠,蒙秀忠赐名“忠”。不久,即迎来了大坂之役。

那时,忠之胸口患病,正在福冈养病,但仍然拖着病重之身出府,令家康和秀忠都大为感动。与其父黑田长政相比,忠之似乎略有不如。然而,接下来的宽永三年(一六二六)八月,忠之被封为从四位下的侍从,兼任筑前守,继而在宽永十四、十五年平定岛原之乱中立了大功。

现在的黑田忠之身心健硕、实力雄厚,乃是堂堂的福冈城城主。可究竟为何今日竟被叫到东海寺来,个中理由就不甚清楚了。忠之虽然觉得,和比自己小两岁的将军家光同赴东海寺接受毛利秀元的茶艺招待,这其中必有隐情。但他并不能了解事情真相,只是觉得多少有些不安。

正如忠之所料,当宗矩突然提到豆沙包的话题后,家光把脸转向了忠之。

“筑前守,平定岛原之乱这件事,九州各藩中你可是立了头功啊。”

“大人过奖了,小臣受之有愧。”

“你这是当之无愧。今天,就让毛利和柳生老爷子做个证人,在此接受我家光衷心的奖赏吧。”

“奖赏……”

“免除你的参勤交代[参勤交代,日本江户时期的一种制度,各藩大名需要前往江户,替幕府将军执行一段时间的政务。

]义务,返回自己的封地吧。豆沙包不一定都有毒,但是,要保证性命无忧可就不容易了。”

忠之听到此话,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这时,泽庵又一次颔首微笑了。忠之此时俯首道:

“大人,您身为征夷大将军,乃武士之栋梁。您不用顾虑,只要您一声令下,小臣便立刻和镇压岛原之乱时一样,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家光没有笑意,反而语气越来越凝重。

“你也知道,岛原之乱的背后,是肆意妄为的天主教徒,而躲在天主教徒背后的,则是葡萄牙人。”

“所以,大人您就在长崎把六十一个葡萄牙人斩首了。啊,那天好像是六月十一日吧。大人真是英明。”

“其实,之前我还被人狠狠地骂了一通呢。”

“哦,何人如此大胆敢辱骂您?”

“是东照大权现。大概是因为我太胆小,决定下得太匆忙了吧。被大权现教训。我真是无言以对啊。我总是太性急,以致老臣们也急急忙忙地颁布了锁国令。现在要解决的关键问题是怎么善后。”

黑田忠之的表情又变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二十四年前就已去世的东照权现怎么可能从坟里爬起来骂人呢?

“今年四月十七日预定参拜日光东照宫,结果当天却是滂沱大雨,以至祭祀大典无法进行。这都是东照权现震怒的表现。”

泽庵禅师又一次微微笑了起来。家光的这种奇怪想法,常人是难以理解的。

“原来如此。将那时的事情看做权现大人震怒……”

“是的。不是他的震怒又是什么?我从日光回来后,马上命狩野探幽画下了权现大人因为我这个不肖孙儿而雷霆震怒的样子。”

“原来如此。”

“没有消除东照权现震怒的根源,却又随随便便地前去参拜,我绝对不能当这种厚脸皮的子孙。这道理你明白吗?”

“回……回大人。小臣好像明……明白。”

“所以,我才放你回藩国,让你干出一番成就。”

“那么大人,原来您不是想让忠之告老还乡啊……”

“你这不是挺清楚的嘛。说到休息,死了以后就可以充分休息啦。一旦死了,在再次重生为人之前,可以在极乐世界痛痛快快地休息个够。”

家光的说法实在是太过怪异,这次,毛利秀元忍不住笑了出来,意识到后又赶忙止住。但是,家光对自己的话却没有觉得有任何可笑之处。而黑田忠之却是困惑不已,冥思苦想。

“您是希望小臣回藩国后,向葡萄牙人的大本营澳门发起进攻吗?”

忠之十分严肃地提出自己的疑问。他琢磨着,家光将会说什么呢?家光是肯定不会犹豫不决或是畏于劳苦。然而,家光却猛地摇着头反对道:

“你那么做,我可就真要被权现大人痛骂了。没必要因为逞一时之快,而给自己树敌。放纵形势发展,给自己制造敌人,这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你速速赶回藩国,以防葡萄牙人蜂拥而至。同时,还要保持与明、清、高丽的联系,向他们要不动声色地宣传我日本国近期的国策和国防。”

“哦……”

“我十分喜欢兵法。今天也和往常一样,召集了很多武术高手,让他们与日本的大名们切磋武艺。我可不是思虑不周的暴君,没有敌人来攻打日本时,就想着首先去向对方发动进攻。在长崎被斩首的那些葡萄牙人,在日本国内打着天主教的名义引起骚乱,把我国的贫民贩卖到海外当奴隶,因此我们依国法处置了他们。自东照权现一统江山之后,就无人胆敢破坏日本国严格的传统。若那些葡萄牙人胆敢赌上国家命运与我国一战,轻易接近日本的话,别说澳门了,我让他们在菲律宾小岛上都无立足之地。明白了这些情况还要执意来犯日本的话,那就随他们来好了。你就这样告诉他!”

“大人,小臣斗胆问一句,您让小臣把这些话带给他,他是指谁呢?”

“啊,你还不明白。就在这的毛利秀元嘛。”

“但是,告诉毛利大人的话……不用小臣多费唇舌,毛利大人也能听到的啊……”

一听这话,家光就又回到了往昔急躁的家光了。

“你真是急死我了!秀元亲身经历朝鲜战争,你和秀元二人应妥善安排,前往南鲜港,把我的意思告诉那些葡萄牙人。如此一来,葡萄牙人就不敢轻易靠近日本海了。为了把葡萄牙人赶出日本近海,我还得拜托秀元的海军精锐帮忙哪。”

“小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