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德川家光第二部:奇正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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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时代变迁 (4)

原本以为天草之乱被镇压后,被击溃的各藩叛贼必定会爆发一场更大的骚乱,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日本国上下仿佛已经忘记了战国时代的硝烟,沉醉在徐徐的太平之风中。

就连今晚,虽然已近酉时(下午六点),但不仅普通成员,甚至连菊水会的中心干部都还未到,正雪一番苦心准备的酒菜就在等待中白白地冷了。

(说起来,终于快到寂冷清秋之时了啊……)

正当正雪缩着脖子陷入困惑时,在纸推门外终于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我是丸桥忠弥,可以进来吗?”

“噢,直接进来吧,没关系。”

说完,拉门“刷”地一声被打开了。

“还一个人都没到?!”

忠弥吃惊的声音在房间中回响。

“嗯,天凉了,大家忙的事情肯定也多起来了。日子都不好过啊。”

“即使如此……金井(半兵卫)和柴田(三郎兵卫)他们总应该来的。”

“唉,别说金井、柴田了,连之前给我回信说一定会到的熊谷(六郎左兵卫)、吉田(勘右卫门)都还没到呢。说不定途中遇到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话说回来,每次都是第一个到的增上寺所化还有廓念,这次也还没来哪。”

“你看吧,现在就席的只有我正雪一人。也好,这样就不用担心事情外泄了。就在一刻钟以前,整个道场的人都已经走得干干净净的了。”

“说不定还是有人帮我们泄露一下消息为好。”

忠弥说着,便大笑着坐了下来。看起来,他似乎在来时的路上喝了两杯,大笑时呼出的气息中飘散着淡淡的酒味。

“又去喝了几杯吧。”

“哈哈哈……我在牛込城外时被一个可疑人物跟踪,所以就在那喝了几杯……浪人只有在为了甩开别人时才会停在小摊上啊。”

这时,忠弥的哥哥加藤市郎右卫门也到了。《庆安太平记》中,此人被记作“加藤市右卫门”。

“怎么,只有老弟你一个人啊。看你满脸通红,又喝酒了吧。”

“哈哈哈……脸不红的家伙还一个都没到呢,老哥。”

“别开玩笑了。还有你,忠弥你可不是喝醉了酒还能健步如飞的。喝酒最好也有个数。”

正雪轻言轻语地制止了加藤市郎右卫门,

“加藤,你也少说两句吧。忠弥今天第一个到。我们今天的聚会并非企图反叛幕府,当然也不会舍不得让大家喝两口好酒的。来,忠弥,喝一杯吧。”

正雪依旧一脸落寞,拿起早已冷了的酒壶,给忠弥倒酒。

这真是稀奇的事情。虽然所有人都表现出一副悠闲淡定的神情,但是由于生活不如预期而行,所有人心中都有自己未曾意识到的焦灼烦躁。

根据日后由井正雪被老中们散发到全日本的人相书(通缉令)来看,可以读到如下文字:

通缉

一、由井正雪,年四十有余,留总发。或有可能剃发。

二、身材矮小、面色苍白、额窄、发黑、唇厚。

三、目光锐利。

这是庆安四年(一六五一)七月二十九日(由井正雪早已于三天前,即同年七月二十六日自杀)的人相书对由井正雪外形的描写。身材矮小、面容白皙、留总发、目光锐利,读来让人不由觉得,正雪就应是这般样貌啊。在这人相书后署名的是老中阿部丰后守忠秋、松平和泉守乘寿、松平伊豆守信纲三人。

宽永十七年即是西历一六四○年,因此算来,庆安四年便是西历一六五一年。这十年间,由井正雪不断与自己的错误估计做斗争,费尽心思采取善后弥补措施。

到了将军家光逝世的庆安四年四月二十日,别说那些曾经意图反叛的人了,连正雪的骨肉至亲都抱在一起意欲赴死。而宽永十七年,正雪不得不连大楠公这位自命为时代救世主的兵法家,和自负且嗜酒如命的忠弥都大费周折地讨好。

此时,所幸大坂出生的金井半兵卫,忠弥弟子酒井家的祐笔樱井彦兵卫和增上寺所化廓念等人又陆陆续续地加入了队伍。

当时,所有人的心中都没有高举反叛大旗、推翻幕府统治的企图,无非是想要把日本国内的不满之徒带出日本,援助明朝,在那里创一番事业罢了。所以,由井正雪极其信任的这群弟子心中,还怀着一份镇定闲适,并无多么强烈的叛乱念头或倒幕想法。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群人的情形和昭和年间当代大学生暴动前夜的情形极其相似。不满教育状况的学生们,迷迷糊糊地就聚集到了同样反对大学满心抱怨的教授们身边。仅仅是这种程度而已。

最后,在增上寺的廓念带着几丝酒气姗姗来迟时,由井正雪开了口:“那么,我们就开始今天的例会吧。”

他脸色苍白,把总发梳理了一下。

在座的人之中,真正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心明如镜的,只有借赖宣之手得到安宅丸,并以此把日本浪人武士送到琉球的由井正雪。安宅丸出海后,任谁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其轻率冒险的举动。

宣布菊水会例会正式开始的由井正雪,做了一番令全场人瞠目结舌的发言。

“实际上,事态已经很严重了,恐怕我们不能再像现在一样,继续在榎町道场集会了。我的新提议就是,以菊水会同志忠弥的名义,在御茶水另开一个道场,作为我们以后集会的场所。至于理由,我想不用我说明大家也应该知道的。”

“啊……这是为什么?!”

第一个发问的就是忠弥,而忠弥的兄弟加藤市郎右卫门也吃了一惊,挺直了身子,等待正雪的回答。

“正如各位所知,幕府最近颁布法令,禁止建造大船和日本人的海外航行。当然,纪州大人虽是早就知道这一法令,却还是给我们以支持。但是,看来也还是有个别老中,强烈抗议纪州大人的做法。”

“哦?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我们派出的前锋部队恐怕此刻已经到达琉球了吧。”

“正如你所言,所以我们要把集会地点分为两处。我们送日本浪人出海本已违反幕府法令,若此刻仍显出若无其事之态的话,恐怕会被幕府视为如天草四郎一般的叛乱之徒。因此,我们要把例会分开两处分别召开,保持相互联络畅通,静待时机到来。大家一起来商量下这个做法是否可行,这是今天最大的议题。”

正雪话语刚落,满座鸦雀无声。于是,金井半兵卫操着一口柔和的大坂腔开了口:

“照您这么说,纪州大人以后既不会帮我们说话,也不会借船给我们了?”

正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都是因为加藤肥后守事件的影响吧。”

“怎么能这样!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先出发的同志们去送死。他们所有人都认定这榎町是我们牢不可破的根据地,才义无反顾地上船出海的。”

正雪没有正面回答忠弥的问题。

“我们必须做好准备,让根据地在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分散活动。丸桥忠弥负责枪法道场,金井半兵卫负责剑法道场。有竹作右卫门负责骏府或清水附近道场。你们各自负责江户、大坂、骏府三地的道场活动,大家忍耐一段时间,等待机会来临。我再次重申,这是今天要讨论的最大议题。”

“什么!不光是在江户城内分头行动,还要在全日本分头行动?”

“是的。之后,如果还有需要的话,我们还得在传说埋藏有家康大人大量遗产的久能山附近建立根据地。一旦失去纪州公的支持,我们就适当地进行起义,说不定最后也得去琉球呢。”

“您的意思是,让全国各地的分部同时起义,分别夺取本藩之船逃往琉球?”

“正是。所以,我们要一边做好起义准备,一边分散道场。当然,大家分散道场不能群起而动,尽量不要引人注目,悄悄地稳妥行事才好。”

“下面要讨论的是,江户御茶水道场由丸桥忠弥负责,大坂道场由我金井半兵卫负责的事吧?”

“人说天时地利人和,从地利角度看,这样的安排比较合适。如果有不同意见的可以直接说出来。我正雪是不会一个一个地提候选人的。”

在座的各位面面相觑,寂静无声。所有人心中都藏着深深的疑虑,幕府一纸锁国令,把大船建造、海外航行全都给禁了。在此时,若硬要行动,违反令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令大家心头蒙上这层阴影的恰是正雪的一番发言。

今人无法断言正雪心中是否早已有了决断。如果这时候有人站出来强烈反对,或是提议暂时中止行动的话,正雪很可能就会同意了。

眼看大家半晌都没有说话,正雪只好又开口说道:

“从东海道到山阴道的路上,我们要尽量在险要关口安排同志埋伏,一旦事情败露,你们就赶紧找个地方隐蔽起来。我正雪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只顾自己找机会脱身。我会从各方面着手行动,说服纪州公给我们提供帮助,同时,煽动舆论援助明朝。即使事情最终失败,也全由我和这道场一肩承担。关于这个决定,我已经慎重地想了很多遍了。所以,今天大家还是先把分散道场的事情商量好了吧。”

“这可是件大事啊。”

忠弥又喝了一杯,喃喃低语道。

“第一个分道场,是在下的御茶水道场,在下责无旁贷。那纪州公又干了些什么呢?”

“这种时候责备纪州公就不对了。”金井半兵卫又说道,“纪州大人的丈人家——加藤家已经彻底败落,由于加藤家事件的牵连,纪州公此时也是夹着尾巴做人,无可奈何啊。”

“可不管怎样,身为武士就该一言九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旦承诺了便必须践行诺言啊。”

“丸桥,那种话你还是不要说的好。”

此前一直沉默无语的熊谷三郎兵卫突然缓缓地开了口。

“纪州公可没食言。他不是早已把安宅丸交到我们手中了么?并且,在正雪先生的安排下,安宅丸已经载着我们的同志从日本海出发了。所以,剩下的事情,就得我们自己处理了。”

“噢,这么说,纪州公已经完全没有责任了?”

“是的。纪州公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

正在这时,一位婢女手捧又重新温了一遍的酒,穿过走廊走了进来。

“先生,送酒的侍女来了啊。传说,这位侍女和千代姬生母冈氏长得一模一样。”

在走廊看守的吉田勘右卫门的儿子说道。

“这样说来就是阿加代了。阿加代,进来吧。”

正雪随意地点了点头。阿加代现在应该已经是正雪的小妾了,可吉田之子貌似并不知晓的样子。

“阿加代,有什么事情吗?”

看到阿加代进来,正雪眉头紧皱问道。

“回……回大人话。纪州大人的一位家臣,自称名取三十郎,前来拜会,说有话要和您单独谈谈……”

“什么,纪州大人的家臣?好,赶紧让他进来吧。”

吩咐完后,正雪又把视线转向在座的各位,

“这位名取三十郎是纪州大人的宠臣,纪州大人第一次来道场就是由他陪着一道过来的。今日突然来访不知所为何事……总之我先把他叫过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你们也好探探他的口风。”

“哦?纪州大人如今不是故意疏远我们么,怎么又突然……”

正当大家面面相觑迷惑不解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哈,大家都到齐了呀。”

“是的。今晚是道场的例行集会‘菊水会’……您请上座。那我先来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纪州公的家臣,照顾我等多时的名取三十郎大人。道场的各位同志,我就不一一介绍了。”

“真是打扰各位了。那我直接在这说纪州公的传话方便么?”

“无妨。在座的皆是和正雪志同道合的可靠之人。”

“好,那我就说了。这件事极其机密。约定要交给由井先生的大船,经历了日晒雨淋,已变得破破烂烂、腐朽不堪,全然不复昔日的雄伟了。而且有传言说,此船从品川海漂走,搁浅在了隅田河岸。”

“什么?!可是安宅丸……”

“那艘大船的名字在下不知。但据说是一艘超级大船……至于为何此船会搁浅在那,幕府的船手奉行完全说不清楚。因此将军说不必费心去寻找了。”

“那艘大船,搁浅在隅田河口?”

“不仅如此,将军还亲自下令水手烧毁了船体,所以,就没必要再大费周章地前去查看了。以上,就是我家主人让我亲自转达给您的话。”

“小人明白了。”

说完后,正雪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那船,成了一艘破破烂烂的大船,被吹到了隅田河口……如此一来,我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可就落下了……哈,船也罢,海也罢,都是让人欢喜的东西啊。”

正雪喃喃自语道,在他苍白的微笑之下,隐藏着浓重的阴影,带着几许深思和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