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六日御前比武的所有记录,都在本丸的大火中付之一炬。但家光的心中,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有关比武大会的一切。甚至可以说,这过程中的一幕幕场景,比被烧掉的记录更加清晰而深刻地烙印在他的心中。
自从御前比武以及本丸失火事件之后,三代将军家光宛若变了一个人。说实话,这之前的家光,多少有点像个淘气的孩子,有轻率任性之处。
柳生宗矩不失时机地于九月八日向家光进献剑法秘籍,家光自己麻利地把年仅三岁的千代姬嫁给尾张光友,这一切都和本丸失火有密切的关系。
家光自从本丸失火后,就移居西之丸,将身在上野的天海召来,命其撰写《东照大权现真名缘起》两卷和《假名缘起》五卷。十二月十六日,家光又命幕府御用画师狩野探幽[狩野探幽(1602—1674),日本江户时代狩野派的代表画家。
]把自己梦到家康的情形描绘成画。
同时,家光对于武术的痴迷也在这场火灾中拉开了序幕。他深切地了解到,只有精研武艺,才能真正成为国之栋梁的幕府将军。宽永御前比武的所有记录均被烧毁的这一年,通过这一场全国规模的比武大会,家光切实感到,全日本的武士、武将们都已知晓自己绝非一个无用的将军摆设。
他对武道的执著也在宽永十六年(一六三九)彻底表现出来了。
这年年中,他命老臣们把葡萄牙人赶出了长崎。在不明情况下来到长崎的另外三只葡萄牙船只,也在被警告后离开了长崎。
自从柳生宗矩献上剑法修炼秘籍后,家光就开始极其配合地频繁前往柳生宅邸,或是将柳生宗矩召入品川的殿中,自己主动重新开始了挥鞭和剑法的练习。恐怕,此前的兵法和武术的学习,不过是出于年轻人血气方刚的随意修炼,是公子哥的花拳绣腿罢了。从这几天开始,家光是开始真正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武术修行中了。
造成家光的幡然觉醒的直接原因,就是这次的宽永御前比武大会以及其后的本丸失火事件了。
十二月十六日,家光命狩野探幽将他梦中见到的家康绘制成画,同时,开始等待令天海僧正撰写的东照权现真名、假名缘起的完成,宽永十七年四月,家光离开江户,亲自前往日光东照宫进献祭祀东照权现的画作和书卷。
若是换了以前的家光,都会乐呵呵地用亦真亦假、令人费解的口吻与身边的近侍们谈天说地。
今年捐给日光东照宫的“夜梦德川家康御像”,是东照宫收藏的第一幅家康画,同时捐献的还有天海僧正撰写的真名、假名缘起。由此我们可以猜到,家光想必是心有所感,欲向东照权现请愿,所以才有捐献二宝之举。
不管怎么说,宽永十七年(一六四〇),家光一直在等待真名、假名缘起和家康画像的完成。二作一成,家光便即刻从江户出发,前往日光。
在出发去日光东照宫参拜之前,家光还做了两件与此相关的事情,即在正月二十日和三月十三日分别举办了连歌会和猎猪活动。
正月二十日的连歌大会时,将军给前来问安的东海寺泽庵和尚出了个谜语。家光严肃地解释说,二十日仍在正月中,新年气氛浓郁,所以一看到泽庵,一贯的淘气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和尚啊,虽然距离海很近,但东海寺到底有多远呢[日语中,“东”的发音与“远”相近。
]?”
泽庵和尚立即答道:
“大王在座,却有将军(小兵)之风范[日语中,“将”的发音与“小”相近。
]。”
然而家光听到这答案,根本没有赞叹泽庵和尚答得妙,反而眉头紧锁,突然把脸扭向一边说道:
“和尚啊,我想仔细想想,自己到底称不称将军这个名号?我要好好想清楚,然后再去日光参拜。”
此外,三月十三日,在千住附近进行猎猪时,春日局小心提醒家光不要杀生。
“大人您就要前往东照宫参拜了,所以狩猎杀生之举还望您……”
家光听后非常少见地发了脾气,怒斥道:
“若参拜途中有可疑之人出现,加害于我,该当如何?这是我在练习脚力!”
把这两件事结合考虑的话,我们就不难猜出家光心中所在意的是何事了。在去年的御前比武中,家光发现,自己是一个武功低微的征夷大将军,认为东照权现对如此的自己肯定不满意,所以才改变了心意。
想必家光已经觉悟了,现在已经不能只在意由井正雪的事情,或是对乘坐安宅丸环游世界之事恋恋不舍了。
证据就是,关于东照权现的真名、假名缘起和狩野探幽的东照权现画像一经完成,家光就于四月九日,在品川殿传召柳生宗矩进行挥鞭和剑法比试。宗矩当时的对手,是他的得意门生数人以及纪州的木村助九郎。众人斗得难分难解,精彩纷呈,简直令家光目不暇接。
比试结束后,家光把宗矩叫到身边小声问道:
“你虽然已经上年纪了,可我左思右想,觉得这趟日光之行,还得让你陪我一同前往。你看如何?”
宗矩行了个礼后答道:
“大人,小臣已经向您进献了剑法秘籍,您也日夜勤练武术,所以……”
“这么说,老爷子你是不愿陪我去日光喽?”
“小臣去了也只是个累赘罢了……如果您确实需要有人陪同前往的话,等犬子宗冬回来后,令犬子代替小臣陪您前往,做您的猎狗帮您追追猎物也行。若大人能带上宗冬,小臣不胜荣幸。”
前文曾经提到家光曾在千住附近打猎练习脚力,宗矩把儿子宗冬比作了家光打猎时追赶猎物的猎狗,将他举荐给家光。家光听到这话后并没有直接回答。宗冬此时应是和柳生家断绝关系离开了江户,一边游历各国,一边进行武术修行。
关于宗冬的事,家光虽然没有表态,但是由宗冬陪同前往日光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从那之后的第六年,即正保三年(一六四六)三月二十六日,柳生宗矩逝世。此后,柳生宗矩一万二千五百石的封地被家光全部收回。
“——武士的封地绝不是其私有财产。换句话说,武士的封地是宗矩生前的俸禄,死后当然不留作为私有财物由其子孙继承。”
虽然家光如此说着,可实行时,却将收上来的一万二千五百石俸禄一分不少地又封还了柳生家。其中,分封给柳生长子十兵卫三严八千三百石,主膳宗冬四千石,剩下的两百石,分封给了柳生宗矩名义上的小儿子(实为其孙)柳生芳德寺住持义仙。同时,对于宗矩一生的功劳,家光也是赞不绝口。
除此之外,家光还对柳生宗矩进行了追封。当时,追封柳生宗矩的文章由林道春[林道春(1583—1657),江户初期的儒学家,本名信胜,号罗山。
],即信胜执笔,文中称其剑法高超绝伦、独步古今,功劳显赫,特追封为从四位。自宽永十七年春日光东照宫参拜起,家光有条不紊、成熟稳重的行动能力开始清楚地展现出来了。当然,这次参拜之后,有关安宅丸的流言,比如从三浦三崎漂走了,或是被弃置在隅田河口等等,都慢慢销声匿迹了。
继宽永御前比武的传闻,以及十七年四月七日日光东照宫参拜的传闻之后,宽永十八年(一六四一)八月三日,所有人都翘首以盼的将军家世子——德川家纲(四代将军)终于降生了。宽永二十年(一六四三)九月十四日,春日局逝世。同年十月一日,天海僧正圆寂。安宅丸、乱世之类的话题也终于渐渐淡出了江户人民的视野。
这里是牛込榎町由井民部之助正雪的道场。
由井正雪的道场之所以能够如此繁荣的原因之一,便是德川幕府的根基尚在建立中。正当德川幕府开始展现长治久安的统治时,海外也同样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变化。
丰太阁的天下后继无人,德川家开始逐渐建立坚如磐石的统治。与此同时,大陆也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知何时,明朝灭亡,取而代之的是满族,即爱新觉罗家族的统治。
这一切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变化。无论是中国大陆也好,日本也好,发展与争端的主题全都发生了改变。这一切都证明,有一种新东西已经被孕育出来了。
正雪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在静观其变的同时,他不但将榎町道场门徒数量减至一半,而且所收门徒的气质人品都较以往有着巨大的不同。
过去的门徒皆是些厌世之辈。不知何时开始,正雪所收门徒的性质开始变化,既有平民出身醉心武术的年轻人,也有大名旗本子弟,道场的风气和修习兵法的目的都逐渐发生了转变。那些一身叛骨、身上流淌着叛逆的血液、心中充斥不满和抱怨的门徒,宛若春雪一般,渐渐地消失不见了。正雪正在培养以太平盛世为己任,反对武士阶层横行霸道的侠客门徒。
元和元年(一六一五)至宽永(一六二四)初期的日本风气,如今正一天一天地改变。
无论对于将军家光还是纪州赖宣而言,这其中的意义都是相同的。时至今日,无论安宅丸有无必要性,无论家光的兴趣如何,总之,安宅丸是被家光渐渐地淡忘了。
如果要对这个变化万千的时代加以合适说明的话,那日光东照宫再建工程可说是这一系列变化的分割点。家光立志要把父亲秀忠手中刚刚建成不久的日光东照宫改造为日本的名胜之一。不管其本人是否意识到,总之家光的这一举动,成为了标志着时代推移的暴风。
这之后,天草之乱化作一场新的暴风,吹入这个太平盛世。这场风暴的余波,将由井正雪、纪州赖宣、三代将军家光、天海、大久保彦左卫门、谱代大名、外系大名等一干人全部卷入其中。
幕府禁止建造大船、干涉诸侯领地上城池的买卖等等,这一切在元和年之前都是不可能出现的。
(这可是严重的估计失误……)
由井正雪看透了时代变迁,强行拉来南北朝时代的有识之士大楠公父子,扯着“楠流兵法”的菊水大旗[菊水,楠木家的家纹。
],潜心栽培门徒。
但可笑的是,以今人的眼光看来,正是正雪的这种远见卓识,成为了动摇幕府根基的导火线。而且,连由井正雪的靠山纪州赖宣,最近开始都有点躲着正雪的意味。其实,赖宣的不幸,并不全是由于他见识的失误。
赖宣一方娶加藤清正的女儿为正室,怎么看都不是他个人心愿。这自然是其父家康出于对清正公的信赖,以及当时政治策略的需要,才安排了这门婚事。
而清正之孙一点点任性妄为的举动,却打乱了赖宣的全盘计划。
曾经在肥后盛极一时的加藤家被赶出了熊本城,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身为清正女婿的赖宣,也不得不疏远自己钟爱有加的由井正雪,陷入了焦急危险的处境。据说,对于家光强行把女儿千代姬嫁到尾张家之事,赖宣也非常的苦恼。
通过赖宣之手,正雪总算得到了此时早已无用的安宅丸。接着,正雪把手下门徒中最激进的浪人全都用安宅丸送到了琉球。其意在以琉球为中转站,经由大陆至台湾,再向明朝派送援军,助其剿灭清军光复国土,从而在明朝出人头地。其实,正雪这也是走投无路之计……
但是,这之后,事情却完全没有进展。
来自明朝的学者朱舜水、洛阳的高僧、陈元赟等人都已经分别被送往水户、纪州、尾张三藩,而一直期待日本出兵登陆中国本土援助明朝的郑成功,却令事态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此时,被送往琉球的前锋部队已经没有后续援兵,很可能就意外沦为了海盗。仿佛是对人们坚定的节操嗤之以鼻一般,世间形势天翻地覆地变化着……
那天,由井正雪照例出席了每月一次的菊水会。他静静地靠在椅子扶手上,等待江户同志们的到来。
酒菜就照老规矩准备,正雪一度引以为傲的总发和菊水纹样的和服依旧靓丽潇洒。但是,由于前往明朝打出一片天下的愿望破灭,他的脸上毫无血色。实际上,正雪目前的经济状况也异常窘迫。因为门徒数量减半,加之经常往来道场的大名、旗本等亦都认为,在当今时代,楠流的兵法已算不上多重要了。这让正雪很是苦恼。
此时的家光正在观赏江户城内举行的御前比武大会,简直就是故意站在正雪等人的前面挡路,所以,正雪的心里也非常不是滋味。
(连将军都和我正雪的志向背道而驰……)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正雪审时度势太过轻率了吗?不管怎样,天草之乱后,每件事的发展都和正雪的估计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