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思文丛:深夜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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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吟游四方(10)

我笑了笑,沉默。想起了老家的一条街,它曾经叫杨树街,据说曾有两棵硕大的杨树。后来解放了,成为解放路。再后来“文革”了,又叫卫东路。“文革”结束,城市统一规划路名,又叫韩愈路。再然后是路名竞拍,又被这条路上的一家房地产公司拍走,叫作香海路……而长久居住的本地人,都只叫它“杨树路”。

其实,十月初五日巷,这样的街名挺好。细想想,真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一些路名

又在澳门走了几天,让我不时驻足的路名越来越多。到了后来,白天在路上去发现也还觉得不足,晚上还要在地图上去再寻觅。路名攒得越多我就越觉得有趣。倒不是因为是它直译过来的异域风情:“路义士约翰巴的士打街”“沙嘉都喇贾罢丽街”“亚美打利庇卢大马路”……这些让太多人绕口得痛苦的漫长名字虽然也是一种特色,但如果称之为有趣也未免有些变态。让我能够反复流连和品味的,是以下这些。

以人之名。殷皇子大马路,约翰四世大马路,苏雅利士博士大马路,高可宁绅士街,何贤绅士大马路,提督马路,白朗古将军大马路,高利亚海军上将大马路……殷皇子即葡萄牙的航海家唐恩里克亲王,为葡萄牙海外扩张的倡导者。约翰四世原为葡萄牙布拉甘萨公爵,1640年推翻西班牙统治的起义成功后,按照王位世袭顺序被推为国王。白朗古则在1907年2月28日至3月31日被委任为代理澳门总督……每一条人名路都意味着对一个人的纪念,都意味着这个人的存在对澳门——不,准确地说,是对葡萄牙,有着特别的意义。

以战之名。营地大街,兵营斜巷,炮兵马路……这些都是战争结下的伤疤,所以这些名字的音节,至今读起来还是硬的。

以国之名。历史车轮的走向早已经注定,以下这些路的名字里必然会深深地烫下不折不扣的中国烙印:友谊大马路,北京路,广州街,冼星海大马路。而和乐大马路,长寿大马路,仁厚里,和隆街,道德巷,同安街,福隆新街……走在这些路名中间,你会以为自己置身于北京、南京、西安或者苏杭的街巷里。这些路名中饱含着的典型的中国式祈愿,让我觉得既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意外,又有一种浸到骨子里的亲爱。

以世之名。在澳门地图东南角,有一块方正之地,简直就是世界马路集萃:巴黎街,布鲁塞尔街,罗马街,伦敦街,马德里街……

还有一些奇怪的称谓,也许该是以史之名吧。比如“聚龙旧社”,这是一个小巷的名字,因巷内有同名的土地庙而得名,这个土地庙建于明朝。而“玛利二世皇后眺望台”则是澳门唯一以眺望台为街道类型的地方,玛利二世皇后指的其实是葡萄牙女皇玛利亚二世,她在1845年11月20日宣布澳门为自由港,并于1846年派遣亚马留到达澳门就任总督,推行殖民政策,自此葡萄牙得以实际管治澳门……由于从前的华人不知道她是女皇而不是皇后,便错到现在,看样子还将一直错下去。

我最喜欢的,则是这些路名:卖草地街,渔翁街,渡船街,田畔街,石街,麻子街,果篮街,咸虾巷,工匠街,苦力围,恋爱巷,美丽街……走在这些街道上,最寻常的景象是:居民楼的过道内停着或新或旧的单车,门窗外晾晒着形形色色的床单和衣服,慵懒的猫咪晒在温热的阳光下,不时有隐隐的歌声传来,仔细倾听,是邓丽君的《甜蜜蜜》。

卖草地街没有草,渔翁巷没有渔翁,渡船街也没有渡船,田畔街更没有田地。这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澳门从19世纪末开始大规模填海造地,现在的土地面积已扩大为原来的三倍。原来的边缘之地成了熙熙攘攘的中心,原来的中心成了寸土寸金的更中心,怎么能指望还遗留一丝丝渔村乡野的风情?能够留下这些名字,已经很好了。而且,更重要的也更本质的是,咸虾巷肯定有人吃咸虾,工匠街肯定有工人,恋爱巷肯定有恋爱,美丽街肯定有美丽——这些路,以生活为名。没有比它们更琐屑的路名了,也没有比它们更坚实的路名了。只要有人在,就有生活在。有生活在,就有这些路在。生活有多远,这些路就有多远。生活有多长,这些路就有多长。

——还有两条路的名字,一直刻在我的记忆中:民国大马路和孙逸仙大马路。这两条路隔着西湾湖的一泓碧水遥遥相对。民国大马路靠里一些,孙逸仙大马路则是澳门最南端的东西路,它像一道堤岸,决绝地、孤独地站在那里。它的身后是澳门的稠密巷陌和万家灯火。它的前方,除了茫茫大海,还是茫茫大海。

站立的道路

房子也是路,只是这路是站立的,非长条形的,且是以住的形式,在被人“走”。

亚婆井是葡式风情保持得相对纯粹的地方。亚婆井,葡文的意思是“山泉”。这里以前是澳门的主要水源,又靠近内港,因此是葡人在澳门最密的聚居点之一。这周围的公寓至今仍是典型的葡萄牙范儿:或纯白或水红或浅绿的外墙装饰着极简的线条,衬托着墨绿的百叶窗和红瓦坡的屋顶,偶尔还有几抹纯黄色块镶嵌在窗户周围,使得整体效果看起来洁雅明快,鲜艳清爽,极富诗意。公寓前面的空地上还有两株寿高百年的老榕树,微风拂来,双树相顾,枝叶婆娑,翠色茵茵。

我和朋友们在这里停留了很久,拍了很多照片。生锈的门牌,古朴的窗棂,娇小的石雕,玲珑的邮箱……葡萄牙人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处处都有痕迹。这些痕迹都完好地保存着,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和一部分历史。

“其实,这些痕迹也都意味着耻辱。”有人说。

我沉默。听到这样的话并不意外——被葡萄牙殖民过,这是国家的耻辱,但是,耻辱的痕迹也自有价值,甚至是更特别的价值。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者一个人,靠什么证明自己曾经的历程?不是靠欺人的编造,也不是靠自欺的臆想,靠的就是这些反反复复又结结实实的痕迹啊。除了这些痕迹,还有什么呢?

——忽然想,幸亏澳门没有轰轰烈烈的“文革”,也没有处处可见的“拆迁”,不然把这些房子都涤荡得一干二净,我们这些人到了这里,还能看到什么呢?

“喝了亚婆井水,忘不掉澳门。要么在澳门成家,要么远别重来……”解说员为我们背诵着这首澳门葡人民谣。听到这样的歌词,我脑海的第一反应就是跳出了《七子之歌》:“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我离开你太久了,母亲!但是他们掳去的是我的肉体,你依然保管我内心的灵魂……”

两歌并起,心中感慨。抛开政治,抛开国别,若只以最单纯的心态去体会它们,便可知它们都只是赤子之情、赤子之心。不是吗?

但亚婆井这样的地方在澳门是很少的。行走在澳门的街道上,我更强烈的感觉是自己在随时穿越。关公圣像,花王堂,妈祖金身,板樟堂,佛龛,耶稣,哪吒庙,玫瑰堂,东方红中药店,葡国餐厅,偶然路过圣约瑟教区中学,看到门口的校训居然是“己立立人”……无论是中式的庙宇、商铺和园林,还是西式的教堂、剧院和墓园,这些站立的道路上都活泼泼地镌刻着生动的细节:外面廊柱的柱头和屋内的藻井是西方的古典花纹,室内正面的屏风和厅堂的门楣上是中式的镂空木雕。左邻可能是座中式小院,墙壁是水磨青砖,砖质紧密,砖线细致,屋檐下有雕花檐板,墙顶有灰塑浮雕。右舍可能就是一座欧式华堂,尖塔高耸,拱形门窗,彩色玻璃上粉红、杏黄、水绿、乳白各种图案绚丽盛开……自从以葡萄牙商人为主的外国人在16世纪中叶入居澳门后,作为远东地区重要的国际港口,世界各地的人们随着贸易活动的兴盛也纷沓而至。西班牙人、英国人、意大利人、荷兰人、瑞典人、日本人、朝鲜人、印度人、马来西亚人、菲律宾人……都在澳门留下了他们的身影。雁过留声,人过留痕。所以,仔细看去,巴洛克风格,新古典主义风格,折中主义风格,罗马式风格,欧洲乡土风格,还有伊斯兰建筑风格……各种交融,各种汇通,各种合璧,各种混搭,缤纷杂糅,风情万种,混沌一体,经纬难辨。时间真是伟大的魔术师啊,本来可能是格格不入甚至互相伤害的元素,经过它的耐心调和,它们在一起不但相安无事,甚至还相映生辉。

这是时间的奇迹,也是历史的奇迹。

忽然想:如果这些站立的道路都会说话,它们会说些什么呢?

在花朵后面

“一个摄影家知道在花朵后面有全世界的苦难。经由这朵花,他可以碰触到别的东西。”这是爱德华·布巴的话。在澳门走了几天之后,在拍下了几千张照片之后,毫无疑问,我知道,澳门也是一朵绮丽的花。可是,经由这朵花,我可以碰触到什么别的东西呢?

——我碰触到了路。我只能这么说。澳门的道路有多少:大马路、马路、街、路、石级、公路、围、圆形地、前地、巷、斜巷、斜坡、牧羊巷、里……这些是躺着的道路;还有卢家大屋、郑家大屋、三街会馆、大三巴牌坊等这些站立的道路。无论是躺着的道路还是站立的道路,这些都是澳门的路。这些躺着的路啊,被多少人走过?这些站立的路啊,又被多少人住过?带着海腥气回家的渔民,带着香粉味儿回家的贵族小姐,腰包鼓鼓的商人,铠甲沉沉的士兵,神情沉重的官员,菜篮子满满的主妇……以长诗《葡国魂》铸就葡萄牙文学丰碑的贾梅士在澳门失意落魄,却邂逅了一段中国爱情。写过《牡丹亭》的汤显祖游了罗浮山,上了飞云顶,用如此诗句描绘眼中的葡萄牙少女:“花面蛮姬十五强,蔷薇露水拂朝妆”。还有丘逢甲,居然以赞赏的豪情这样形容赌场:“银牌高署市门东,百万居然一掷中。谁向风尘劳斗色,赌徒从古有英雄……”

车声辚辚,马嘶萧萧,人潮涌动,旗帜飘飘。唯有这些道路,这些大地上的道路,它们默默地承担着,忍受着,记忆着,见证着,铭刻着。我碰触到的,只是这些道路的名字和由它们的名字延伸出的简史。是这些路的最表面。以路之名,我稍微知道了一些澳门,也由此知道:无论是什么样名称的路,也都只是路。路名可以一换再换,街容可以一改再改,行路的人也可以一变再变:茅棚草屋或者是高楼林立,蓑衣笠翁或者是豪门权贵……唯有这道路本身,它诚实地、紧紧地贴在这大地上,默默无语。

它们没有话语权,但是,我深信,它们什么都知道。条条大路通罗马——澳门的这些道路,既通向斑驳幽微的沧海桑田,也通向不可知的未来深处。

对话,有关椰子和椰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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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作为一个第一次到海南的北方人,在海口的骑楼老街,我吃到了生平第一只椰子。在海口,这样的椰子摊处处可见。黄的,绿的,黄红的,黄绿的,深绿的,嫩绿的……椰子一堆一堆地码在一起,体积硕大,沉着饱满,那种情态和阵势,像极了北方的西瓜。别的水果和它们比起来,简直是相形见微。

我蹲在那里,看老板娘砍椰子。她举着砍刀,梆,梆,梆,真是大刀阔斧。三下五除二,椰子就被砍出了一个小口。她把吸管插上,递给我。我又把吸管拔出来,看着小口处隐隐闪现出来的清亮汁液,那汁液像是翡翠深处晃动的露珠。

喝到椰汁的第一口,我很惊诧,怎么是这种味道?淡淡的甜,淡淡的清,淡淡的爽,淡淡的顺,淡淡的滑,淡淡的香……

“椰汁……是这样的?”我问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