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有思文丛:深夜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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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吟游四方(5)

同行的人都走了,我还留在泉边,一个老太太驾到,我便和她聊起天。她指着泉水里的一个光腚小男孩,说是她的孙子。她在看护孙子。我问她这泉水有多少年了?她说不知道。她小时候就有了:“可多可多年了。”

“没有被哪个矿泉水厂收了去?”

“说过这事,老百姓都不答应。”她笃定地说:“俺们还都要来这里洗衣裳呢。十里八乡的人都来这里洗衣裳。还来这里接泉水喝。这水,舀起来就能喝,甜甜的。”

聊了一会儿,兴致上来,老人家居然还当起了讲解员,给我讲起了讲解员刚刚给我们讲过的发生在珍珠泉下的故事。

一个老农月下观泉,左观右观,上观下观,觉得泉水实在是好,就吟诗道:泉泉泉泉泉泉泉。然后就无语了。正就郁闷呢,忽然听到有人接句:冒出珍珠颗颗圆。老农大喜,觉得这句子好得不能再好,于是问道:可是诗仙李太白?对方答道:然然然然然然然。

我笑。讲解员讲的时候,我没有这么笑。我必须得说:这个老人家比讲解员讲得有意思,有趣致。她讲得好——讲解员说“观泉”,她说“看泉”;讲解员说“好”,她说“不赖”;讲解员说“吟诗”,她说“唱歌”;讲解员说“无语”,她说“没话”;讲解员说“郁闷”,她说“愁劈了”;讲解员说“大喜”,她说“高兴毁了”……这个坊间得不能再坊间的故事让这个老人家一讲,怎么就那么生动?怎么就那么别致?怎么就那么可爱?是因为她的民间语调吗?这典型的民间语调,简直就是珍珠泉本身啊。

忽然想,这济水的源头,到底在哪里?是太乙池还是灵渊阁?不,都不是。济水的源头,就是庙堂外的这股泉水,是这股任什么都压不住的活泼泼、活生生、活鲜鲜的泉水。还有泉水边的这些人:洗衣服的妇女,光腚游泳的孩子,撩起裙子洗脚的少女……水为民用。水即是民。人民这个大词,此刻,和水结合起来是如此适用。正是他们,一砖一瓦地盖起了济渎庙;正是他们,夯实了轵城的城墙;正是他们,孕育了愚公、荆浩、聂政、裴休。他们就是大明寺千年娑罗树上生生不息的绿叶,他们就是奉仙观坚若磐石的枣木柱和荆根梁,他们就是枋口广济渠守护河流的不朽堤岸,他们就是土地,就是一切的源头……可是,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就是这水?这泉水?他们是否知道:自己就是济源之源?也是文明之源,中华之源?

不由得笑自己问得矫情。难道不是吗?他们知道不知道,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永远在。也因此,已经不见的济水,就是一条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河流。因为,源头的活水永在。

大雨后,去黄河边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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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吃鱼是次要的,哪里不能吃鱼呢?重要的是去黄河边。

一直看见黄河,因在黄河边生长。有时候打开自来水,会想:这是黄河里的水。但是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自来水的水是如此清透,被过滤过无数次,还被放过消毒粉……这水,和黏稠得似乎流不动的黄河水——不仅无法消毒还经常被排进毒去的黄河水——是两码事。

无数次从大桥上看过黄河。仅仅郑州市境内的黄河桥就有两座,一座称作黄河大桥,一座称作黄河二桥,简称大桥和二桥。大桥旧,二桥新。我经常过的是大桥。每次车从大桥上飞一般地过,我都有些微紧张,会控制不住地畅想:这桥上要是出了事,车是躲也没处躲的;只有撞向桥栏杆,只有掉进黄河里去;这黄河……

黄河水看起来总是不大的,但十里长桥,总是走着走着就会疑惑:怎么还看不见河水呢?待要觉得桥快走完的时候才会看见河水——那亮白亮白的一大缕光闪进了眼睛,越靠近,光越强,光带越宽。然而看见的时候,河水也很快就过去了。本来就不宽的河面还被泥沙淤出来的小滩涂分解得三岔两股,简直不成个体统,毫无威势可言。

但是有一次,过黄河桥的时候,车有小问题,下车查看,依着桥栏站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了桥的柔软和孤单,似乎在风中摇荡的长桥只是一个没扎实的飘带,这流淌的河水倒是雷打不动的万年基业……那时候,看着黄河,微微觉出了异样。知道这黄河,和我平日里过桥看的黄河,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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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市里出发,开车不过三十分钟就到了赫赫有名的花园口,上了辅道,我们便往堤岸深处走,走,再走。我总是有些担心,一遍遍地问带路的朋友:“那饭店是在黄河上吗?不是在滩地上吧?我不要在滩地上。也不是在小支流上吧?我不要在小支流上。”朋友一遍遍耐心地回答我:“是在黄河上。放心,是在黄河上。”

因是大雨初过,一路的树叶十分清新。在清新里,终于到了黄河岸边。几艘红红蓝蓝的渔船远远地立在河里,“张三渔家乐”“刘四渔家乐”“张铁蛋渔家乐”……每一家都挂着俗艳的招牌。

已经黄昏了。想来在别的地方应当都是一寸光阴一寸灰的,但在这黄河岸边,天色仿佛被凝固了一样,就那么亮着。坦白地,大大地亮着。

在船和滩地之间,搭着窄窄的过板。滩地很泥泞,大约是刚下过了雨的缘故。一脚踩下去,却也并不滑,只是深深地陷了下去。我穿的是布鞋,鞋帮周围立马镶上了一道厚厚的黄边儿。脚也感觉润泽起来。这是黄河的泥呢。这么想着,飘飘然地欢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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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船,我便只做一件事:看河。

河宽得超出了想象,对岸的树像一圈矮矮的蕾丝花边儿。黄河水在船下无声地流着,却让我止不住地心惊——非常快,且有无数旋涡。浩浩汤汤,向东而去。不时夹杂着树枝之类的杂物。虽是极快,但河水却也是非常从容地、悠然地向东而去,只向那水天连接处——从地理方位上,我知道这河水会先到山东,然后是大海,但是,此刻,那河水到的只是水天连接处。

此时才觉得黄河有些黄河的意思了。

忽然想,要是跳进黄河里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这说的是黄河的浊。但黄河,是用来洗澡的吗?

黄河,母亲;黄河,是母亲河——这些我当然早就知道。虽然早已经对动辄就把什么和母亲联系起来比喻的句式审美疲劳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但此时,此刻,看着黄河的时候,还是觉得这个比喻真是传神。

——为什么黄河是母亲河,长江不是?我问朋友,朋友顺嘴说了很俗套的一些话:什么古代黄河流域的气候比现在暖和湿润得多,加上黄土质地疏松,利于耕种,十分适宜人类居住之类的话;说仰韶遗址,二里岗遗址,殷墟遗址;说同恶劣气候和洪水泛滥的斗争,使得中国人的治水、历算、土地测量,以及农业耕作、饲养家畜、制陶冶炼等技术,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因此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的摇篮,中华文明的发祥地……

这些官话,不听也罢。其实我更想提的话头是:这是一个怎样的母亲——那些官话如果是凤冠霞帔的诰命夫人,我心里想的黄河,则是一个粗布跣足的自然之妇。她是如此家常,宛如天地里最一般的母亲——

她当然不是一个最一般的母亲。

她气性大,甚至可以说是暴戾得很。不用查任何资料,口口相传的关于黄河的民间桥段我听了不知道有多少。蚩尤炎黄大战、大禹治水是最古老的版本,而我听到的大都是很残酷的,是开玩笑的那种残酷。黄河发大水,开封是钦定的黄泛区,现在的开封城下还有三层城,城摞城,城叠城。黄河水淹开封的时候,那里只剩下开封铁塔的塔尖。周口也是黄河亲密的泄洪区,那里的人以前都不养鸡鸭,房子都盖得极度简陋,衣服都没有装柜的习惯,随时准备着黄河发水抽身走人。而在与郑州遥遥相对的黄河北岸,有一座黄河第一道观,叫作“嘉应观”,就是为了镇水而建。黄河的水是滚地龙,河道变换无数,从这里到那里,从那里到这里,几十里几百里都是她的地盘。黄河里的滩地都是看黄河高兴不高兴,高兴了就让人收粮食,不高兴了她就自己把粮食吞掉,因此滩地从来免交一切税费……当然,她也用她的水喂养了两岸的无数土地,一代代人。

这就是母亲河。

看了很久,很久。看不够。

4

去挑鱼。有条非常大的鱼从池里蹦了出来,鳞片闪闪发光,美极了,也有力量极了。

做好之后,有黄河的土味儿。

忽然明白:跳不跳黄河,都是洗不清的。因为一生下来,我就在黄河里了。我的血液和心脏,全都是黄河的基因。

已经八点多了,照片里的黄河依然很亮。

想起那个小说《深河》。

——靠近那条河,走进那条河,被那河接纳,成为那河的一部分。我是多么,多么想。

而其实,不用想,我已经是了。在黄河边吃鱼的我,生下来就已经是黄河里的一条鱼了。

现在,我吃的是我自己。

冰川上,冰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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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达古冰川一共是三天日程,去看冰川本来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可是到了游客中心天下起了雨。断断续续地,晴了又下,下了又晴。云是白了又乌,乌了又白……于是只好调整计划,整个儿上午就是在洛格斯神山下面散步,在红柳、报春花和未消融的冰雪间游走。中午吃饭时分,云终于白得恒定了。于是当地朋友就说这是好天气,要赶快去看冰川。

好吧,那就去看冰川。时间紧张得连宾馆都来不及回,我预备的棉衣和墨镜都在宾馆里。于是借棉衣,借墨镜,去看冰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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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川在4700米处。我们要从3600米的地方上去。中间的一千多米怎么办?坐索道。

这是我见过的最惊人的索道。资料介绍说,这索道由奥地利多贝尔玛公司制造,是单线循环脱挂抱索器8人吊箱式索道。全长3140.2米,线路高差1226米,介于3600-4850米之间……而我最直接的理解来自于黑水县旅游局的朋友,他说:“只要18分钟,我们就能穿越9000年,抵达达古冰川!”——达古冰川泉水水龄为9610年,是上亿年冰川底层的融水,为当今世界已测定的水龄最长的原生态冰川泉水。

我笑。相比于18分钟一千多米,还是18分钟9000年的概念更为劲道。想想就会身心微颤。科技以人为本——因为人的想象力和懒惰,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工具吧。作为一个喜欢想象的懒人,我爱这样的工具。

跟着几个人坐上缆车,兴致勃勃。坐稳后抬眼一看,对面是我们此行最大的宝贝——年逾七旬的台湾着名作家张晓风女士。

相视一笑。

3

缆车缓缓上升。

这是我久已盼望的一刻。

曾去新疆多次,每次我都会在飞机上俯瞰到一幅奇绝雄浑的雪山图:大地上繁衍生息,炊烟四起;人烟之外,有广漠的田野或者荒原;然后,是缓缓上升的坡,逐渐站立起来的山;再然后,一层层,山越来越深高起来,才有了雪山——低雪山,微高雪山,中高雪山,高雪山……那时候,我就有些遗憾,觉得飞机离雪山太远了,就想着要是有一天能够近距离地看看雪山就好了。

这一天,果然就来了。

树已绿,花未开。高原的春天清素爽朗。在越来越新鲜、越来越凛冽的空气中,我看见了白的雪。

有雪未必有冰,有冰一定有雪。通往冰川的道路上,一定会先看到雪。

遥遥地眺望着山巅上的雪山或者冰川。“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直插苍穹”“像一条壮丽的玉带飞舞在蓝天”……常见的如此形容雪山冰川的语句对我没有任何触动。过去知道的那些关于冰雪的词几乎都用不上了。什么玉树琼花,冰清玉洁,粉雕玉琢,千里冰封……都显得那么小气,那么不搭。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我觉得它无法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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缆车越爬越高。雪越来越多,在一块块石头上摆出各种造型。石头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码得整整齐齐,有的随意得像个诗人。厚厚薄薄的雪因势而覆,呈现出匪夷所思的韵律、层次和效果。我左扭右扭地拍照,本地的朋友指点着告诉我:那些褐色的树都是高山杜鹃,再过一个月就会大片盛开;而到了秋天的时候,这山更是华彩缤纷、美如锦缎……

突然觉得恶心,想吐。中午吃得太多了。面对高原美食,我控制不住。我忍着,忍着,忍着,不再说话,也不敢拍照,只是默默对自己念叨:千万不能吐出来,不能,要坚持到山顶,不,最好坚持到山下……终于,山顶近在眼前,缆车进入停车区,速度慢下来。车门打开,坐在门口的人开始下车。

我一口吐了出来。吐在了张晓风女士的脚下。她愣愣地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彻底明白了什么叫作功亏一篑。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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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完了,也就好了。我漱完口,若无其事地去拍照。

一片白茫茫,白茫茫,白茫茫……白,这个字真好。想起仓央嘉措的那首情歌《在那东山顶上》,头两句便是:“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还有一个版本是把“白白”变做了“洁白”,让我觉得大煞风景。

还是“白白”好。见素抱朴之至。而朴素之至的时候,往往生艳。这艳又岂是几个形容词可以比的?

有几个时刻,我冒着据说会患上雪盲症的危险,偷偷摘下墨镜,看了看这个白茫茫的世界。但是我很快就重新戴上——必须要戴上墨镜,在这个白茫茫的世界上,眼睛需要墨镜。不然任谁的眼睛都受不了这白,这气势汹汹的,充满力度的,不怒自威的,不能亵渎的,白。

是的,就是这样的白。

6

我在白白的雪地上慢慢地走着。雪很深,一踩一个深窝,把脚埋住。我把脚拔出,再踩……我知道我的脸上满是笑容,但是,在心里,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如何畏怯。

畏怯这白。

我,诸如我这样的人,或者说所有人,言欢语笑地踩在这沉默的白上,可这算是什么呢?

我们是不配在这里的。我们应该在山脚下。那样比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