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云岩河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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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今日故乡行(6)

“千里黄河一壶收”、“水底冒烟”、“孟门月夜”、“大雪合桥”、“冰峰倒挂”、“旱地行船”,自古以来,壶口以她独特的自然景观和深厚的黄土文化吸引着多少文人墨客为之叹为观止,吟诗作赋。

壶口已不再是“锁在深山人未知”,如今的壶口正在敞开宽厚的胸怀,以她特有的魅力迎接着来自祖国四面八方和世界各地的朋友。

车沿盘山公路上高柏塬,车回路转,路况极好,一色的柏油路。这里千沟万壑,草木繁翳,山花烂漫,百鸟争鸣,不是江南,胜似江南。

车过高柏乡政府,路旁有村民在卖花椒等农产品。我们停车休息,薄雾中沟对面的阁楼塬郁郁葱葱,若隐若现,已不见往日那一条条悬挂在沟壑间的羊肠小路。我问一卖花椒的老婆婆:

“对面是阁楼塬的什么村子?”

“是汾川。”

“从这里翻沟走小路还能过去吗?”

“不行,小路已不能走了。”

这条小路我曾经走过无数次,每次回京或送知青朋友回京,都是从东岭翻沟上高柏塬走壶口过河的。

继续前行,车很快就行驶到新市河镇,这里变的已经不认识了,沿河修建了许多房屋,大部分是商户。云岩河已不见往日的风姿,丰盈的河水成为一条不足一米宽的涓涓细流,对岸那条羊肠小路已被茂密的植被所掩盖,那条小路曾是我们去县城的必经之路。

当年我们都爱赶新市河集,在那贫穷、物质匮乏的年代。集市是当地老乡进行物资交流的场所,也是我们知青们感情交流的纽带,在集上可以看到多日不见的老同学、老朋友,还可以在唯一的小饭馆改善一下生活,可以在小邮电所第一时间拿到家中的信件、邮件和汇款,当然,偶尔也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

离开新市河继续前行,车从井家上塬,两旁一座座新建的窑院在浓郁的果园中时隐时现。不知不觉间,车已驶入阁楼镇。正逢阁楼集,我们的车穿过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集市,驶进镇政府。整齐的院落里有两栋漂亮的办公楼和一个花池,政府的周成早已等候在办公楼前迎接我们,在会议室与镇领导和前来接我们的村干部见了面,交谈中,镇领导和村干部向我们介绍了近年来阁楼镇落实退耕还林,调整产业结构,果畜兴农;实施新农村合作医疗,最低生活补贴等政策;完善水、电、路、通讯基础设施建设,给阁楼镇带来的巨大变化,以及今后的前景规划。我们也激动的谈到对阁楼镇变化的感慨和对这片黄土地的思念,看到这里的山变绿了,水变清了,人们的生活水准和精神面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感到很欣慰。

我们向阁楼镇政府献上了精心制作的锦旗,锦旗上只有简简单单八个字:“难忘宜川情系阁楼”,表达了对这片黄土地的一片深情。

告别了镇领导,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村之路,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离村子越近,我的心跳动得越厉害。

“怎么没有看见崾崄呢?”我问镇里送我的司机。

“已经过了,为了公路减小坡度,把它垫高了。”

前面就是东岭了,我不敢眨眼地向两旁看着,路两侧都是郁郁葱葱的苹果园和一些新建的房屋。村里的一些乡亲们已在村口等候我,“你是尹砚亭?”

一位腰弯弯的老汉问我,“我是尹砚亭。”“这是张建文,你就住他家。”送我的张文科和张文明说,并一一介绍了其他乡亲们,我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频频点头,眼泪一直在眼眶里转,生怕一说话泪水就流下来。在乡亲们的簇拥下来到了张建文家。

张建文年已70多岁,曾经担任过多年的大队会计,高高的个头,腰弯得很厉害,那是多年劳作落下的腰疾,脸庞清瘦,布满岁月的痕迹,人很精神,眼中流露出淳朴与慈祥。

院子很大,北面是三间新箍的窑,铝合金门窗,窑内里面是炕,房间里摆放着沙发、电视机、电冰箱。院中有自来水,饮用的是雷赤河的水,下沟驮水已成为历史,但村里人还是怀念沟里的泉水。南面是老窑,西侧是一个雨棚,雨棚下停放着两辆农用机动三轮车和摩托车,一个殷实的小康之家。

晚上张建文家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文科、文明、社乔、建祥和许多乡亲都来了,我们相互打量着,辨认着。40多年过去了,弹指一挥间,从他们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庞,瞬间看到了岁月的流逝,再也寻不见年轻时那熟悉的模样,他们都是我的镜子,我并不比他们显得年轻。那天晚上,我们追忆40多年前一起羊圈起粪、拉车送粪、老镢翻地等劳动场面;追忆田间、地头、阳坡下圪蹴在一起吸旱烟和年轻后生嬉笑、打闹、摔跤的种种往事、趣事。争说现在东岭村翻天覆地的变化,乡亲们兴奋的说起谁家的娃考上研究生了,谁家的娃上大学了,谁家的娃在宜川、延安、西安甚至北京工作了,谁家又盖新房了……一副幸福的样子,现在村里见不到年轻人和娃娃,他们都在外打工或上学。席间我们为以前的一些往事、趣事而欢笑,又为张志刚、老队长、六队长一些老人的早逝而沉默。那晚无拘无束,坦诚相见,喝不够的家乡酒,品不完的家乡菜,道不完的离别情,我流泪了,那是欣慰的泪,我醉了,那是心灵的醉,我们聊得天昏地暗,大有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感。

那一夜我睡在窑洞的大炕上,感到格外的亲切、格外的踏实、格外的温馨。

清晨很早就起了,张建文起得更早,正在院子里忙碌着。

“我去村里看看。”我说。

“一会让社乔领着你转。”

“不用了,我想自己转转看看。”

拿起相机,出了窑院来到村子,沿巷道向村头走去,清晨的阳光撒泻在村庄,照在身上暖暖的。村子格局还是老样子,原有的靠山窑都已废弃,都搬到了塬上。房屋有新建的,有的只是进行了翻修,院墙基本还是老院墙,有的人家的院门外还停着小轿车,村里很静,人们都在果园里忙。

走不远就看见了涝池,水已干枯,看来已废弃,没有了往日的喧闹,没有了洗衣的婆姨、女子,没有了嬉水的娃娃;池边的大槐树和村道旁挂着大钟的百年老槐树都不见了,更没有了圪蹴着抽烟的老汉,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凉亭。亭子下面有两个石桌,石桌上刻着棋盘,四周有石凳,是供村里人休闲、娱乐的场所。

凭着记忆找到村里的场院,早已坑洼不平,荒草丛生,看场的小屋还在,已坍塌,一副萧条的样子,是啊:现在都不种庄稼了,自然也不需要场院了。

回到涝池,继续往村南走,前面有一条岔道,印象中应是以往驮水的井坡道,恰逢村里一个30多岁的婆姨走过。

“你好,请问这是原来驮水的井坡道吗?”

“是,你是知青吗?”

“是。”

“昨天就听说有知青回来,到家里坐坐?”

“不去了,我就是想看看还能不能下去。”

“下不去了,路已经看不到了,到处是荒草,圪针。”

我还是决定去看看,走了约半里路,脚下已无路,满是近人高的圪针、荆条和蒿草,根本无法前行,只得返回。望着前面的井坡道,不由想起跟着毛驴下沟驮水的艰难和洗衣的快乐,想起夏季在云岩河幽静峡谷中尽情天体浴、阳光浴的惬意。

在村里转了一阵后,又回到了村头的涝池,只见涝池边出现几个带着小娃娃的年轻婆姨在闲谝,我走过去和她们打招呼,她们都很热情地回应。她们不会认识我,可能只在家中老人口中听说过关于知青的只言片语。童车里咿呀学语的小娃娃很可爱,在朝霞的映照下,小脸上透着一丝红晕,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红红的小嘴冲我咯咯地笑,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糖果递到他们小手中,并端起相机拍下这温馨、可爱的一刻。

这在40多年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时的陕北封闭、封建,村里的女人是不下地干活的,年轻婆姨和待嫁的女子都躲着我们男知青,偶然在路上遇到,也都赶紧躲闪开,不敢抬头看我们,看也是怯怯的,用她们的话说:见到男知青“jie”(土语害怕)呢。至今我都不明白,她们“jie”个啥?

我继续沿村道向村外走去,迎面碰到干活回来的东茂,热情地拉我去他的果园看看,园子里有一座新盖的房屋,东茂说这房子是前两年盖的,果园活忙的时候就住在这里,果园很大,有十几亩,种着富士和秦冠等苹果树,还有几棵桃树,套着果袋的苹果犹如蒙着面纱的少女躲在浓绿的枝叶间,在微风的吹动下,调皮地眨着眼睛。

清晨的彩霞透过重重绿叶缝隙闪着金色的光,斑驳的树影下,流淌着爽心的绿意。青翠的苹果、透着一丝腮红的桃子,挂满枝头,果实的芳香在园中飘荡。

屋子周边空地上种着各种蔬菜,有红红的朝天生长的辣椒、翠绿的豆角、红红的番茄、紫色的茄子、翠绿的黄瓜和一些青叶菜,南瓜藤上开着黄色的花,花蕊中有几只蜜蜂在忙着采蜜,蜻蜓落在草尖上,随风摇摆,蝴蝶在花丛间翩翩起舞,各色野花争奇斗妍,连朴实的牵牛花也不甘寂寞地撅起大大的嘴巴,园子里弥漫着新鲜的泥土气息,素淡的蔬菜清香,沁人心脾。

屋子南边还有一个鸡棚,养着一窝鸡,这些鸡都是散养,鸡群在果园里尽情奔跑、戏耍、觅食。

美丽的果园、迷人的果园,你带给人们的是丰收的企盼和喜悦!

我举起相机,快门像机关枪似的咔咔按个不停,田园美景不断定格在我的镜头中。

“走,家去。”东茂热情地邀请我。

“东茂,张志刚家的窑还在吗。”我问。

“在,早已不住人了。”

“带我去看看吧。”

来到张志刚家的窑院前,院内到处长满齐腰的圪针和蒿草,几孔窑门窗皆无,窑也几乎坍塌,满目萧条。

悼念的张志刚,30岁的年纪,是汾川初小的公办教师,留着村里少见的分头,穿一身黑色的土布棉衣,外面罩一件自制的制服,上衣口袋里总是别着一支钢笔,脖子上围着一条围脖,清秀的脸庞,眉宇间透着一股文气。

他17岁从教,是村里的大知识分子,为人正派,办事公道,在十里八村享有很高的声望。

刚开始,张志刚到我们知青屋里,总是坐在门口,话不多,吸着纸烟,默默地看着我们,听我们知青之间或和乡亲们说话,慢慢的熟悉了,我发现他很健谈,且说话极具哲理,令我们对他刮目相看,也愿意和他交谈,再慢慢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特别是当我村男知青调走后,我的生活很艰难(男女知青早已分灶),既要出工,回来还要做饭,等待我的都是凉炕冷灶。为了省事,总是做一锅贴饼子吃好几天,没有菜,就是干吃,顶多冲一碗淡盐水喝,以补充身体内的盐分。偶有乡亲们送来点酸菜,对我来说就是美味佳肴了。极度低落的情绪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拴在我的心里,无论怎样挣扎,都摆脱不了。

看到我的情况,志刚几次提出让我去他家搭伙,我都没答应,一是不想麻烦他。二是我这里时不时有知青朋友来,不方便。

那段日子,志刚每天晚上都到我的屋里,在土炕上,在微弱的煤油灯下,志刚对我讲宜川的历史,讲阁楼的变迁,说汾川古城,说文出两川、说壶口、说大禹治水,说这里的乡土文化、风土人情。我也对他谈北京的情况,谈我的家庭。志刚知识渊博,多才多艺,通乐理、擅书法。他经常对我说,要多读些书,书可以给人以知识,给人以力量。与他的交谈使我获益匪浅,慢慢我的心情逐渐开朗了,鼓起了生活的勇气。

志刚在生活上对我也很照顾,记得有一次我从集义公社一知青朋友处回来,由于连走了两天的山路,再加上天气比较凉,回到村里一头倒在炕上,发高烧,第二天志刚看到我房门没锁,知道我回来了。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了?”

“昨晚回来的,有些不舒服,好像发烧。”

“是发烧,吃药了吗?”志刚摸了摸我的额头说。

“吃了。”

“你等着”志刚转身走了,不多会端着一大碗热腾腾鸡蛋面回来了:“砚亭,趁热把面吃了,还想吃什么,我让家里人给你做。”我的眼泪不知怎么,哗的就流下来了。

“末事,末事,把面吃下就好了。”志刚安慰着我。

在志刚悉心关怀下,我很快恢复了健康,从那一刻我就把志刚当成了兄长。

记得志刚有一次问我:

“砚亭,你自己又要干活,又要做饭。为什么不去和女知青们说说,和她们合灶呢?”

“这个问题不要再问了。”我闷闷地说。

其实,我何不想与她们合灶,以减轻我的生活负担,但我的性格不可能张这个嘴。

“我觉得你有一个致命点,你身上有一股傲气,也可以说是一股‘霸气’,你没发现村里一些人特别是娃娃们都不敢接近你,很少到你屋里玩吗?这会影响你和村里人交往呢?你应改一改你的性格。”

我知道志刚是好意,说:“尽量改吧。”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但是我也尽量注意了与乡亲们的交往与交流。

有一次,我问他:“志刚,你就不想到县里、延安、西安这些大城市去生活,去教书吗?”

“说不想是扯谎,我生于大山,是这片黄土地养育了我,我的根在这里。”

“那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我就想让这里的孩子都能读书,我的学生今后有机会能考上大学。”

“春蚕到死丝方尽”,这就是志刚,朴实无华,他把自己毕生精力都献给了自己的学生,献给了他所热爱的农村教育事业,无怨无悔。

志刚,我的好兄长,你在哪里?

我抱怨志刚兄的不辞而别,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回来,在悠悠的哀思中,仿佛又看见志刚兄微笑着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