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舟跟着五名老工人兴致勃勃地赶到火车站，正在买票，车站响起了广播：“机械厂来的同志请注意，厂里通知你们不要去上海了，沈阳创造了用三斤焦炭炼一斤铁的纪录，请你们去沈阳。”去沈阳的火车是下午两点，大家看看表，还有三个多小时，就坐在条椅上休息。下午一点，车站喇叭又响起广播：“古州机械厂来的同志请注意，请你们不要去沈阳了，济南已经创造了两斤焦炭炼一斤铁的纪录，请你们改道去济南。”
听到这个广播，大家心里嘀咕起来，按常识，四斤焦炭、三斤焦炭炼一斤铁还可以相信，如果两斤焦炭炼一斤铁，让人生疑。
大家相互看了看，谁也想不清他们用的是什么办法。下午两点半，他们坐上了去济南的火车。列车风驰电掣，没走出多远，车厢里的广播又响起来：“古州机械厂的同志请注意，你们不要到济南了，就在渭昌下车，他们已经创造出不用焦炭也能炼出铁的经验。”
“什么？不用焦炭也能炼铁！那矿石是怎么熔化的？用煤气、用太阳能聚热？”捷舟诧异地问师傅们。
大家也满腹狐疑，提前下车。到达渭昌钢铁厂，已是傍晚，接待的同志把他们安排在一个旅店。古州工业局杨林副局长早已等在那里，他向六人传达了在大跃进中，“反右倾”、“放卫星”、“插白旗”的有关要求，特意说明：“去年，你们机械厂和朐东县因揭发‘反党集团案’，没来得及搞‘反右’斗争，经上级批准，结合这次‘反右倾’一起进行。”
“放卫星、插白旗是怎么回事？”工人们问。
“哎，这些你们还不知道？”杨林惊讶地张大了嘴，他猛地意识到这六个人已经出来两天了，张着的嘴巴合了上来，说道，“咳，这革命的年代，可真是一天等于几十年，咱们到院里看看吧！”
六个人跟他下楼，院内墙上的图画吸引住大家的目光。杨林指着第一幅画说：“这是卫星，谁在生产中创造了奇迹，就是放了卫星。”接着，他依次指着后面的几幅说，“这是飞机，做出了大贡献的，排在这里。”
“这是火车，工作走在前边的，名次排在这里。”
“这是汽车，工作努力向前赶的，排在这里。”
“老牛拉破车，是专指工作突破不大的。”
大家望着画上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和破车，觉得画得蛮像的。
“还有呢，你们看。”大家顺着杨林指的方向，只见北楼一个大会议室正在开会，站在台上的人，衣领插了一面白纸做的小旗，台下人批判他的“右倾”保守思想，直到台上的人表示认错，保证大干“红十月”，每天运百车矿石，下边的人才鼓掌欢迎，让他拔掉白旗下台，宣布散会。
“怎么，一天运一百车？”廖师傅瞪大了眼睛，“载重汽车一小时四十公里，从他们厂到铁矿有二百多公里呢，中间还要装车啊！”
从楼内走出的技师周丰驰是古州机械厂调来的，他一眼认出了廖师傅：“廖师傅，你来参观啊？”接着他把廖师傅拉到一旁叮嘱道，“眼下，大跃进又成了运动，不虚报浮夸要插白旗、打右倾，您少说点吧！”
“说汽车每小时跑四十公里，也算右倾？”耿直的廖师傅心中不服。
“刚才被批的那位，原来说每小时跑七十公里，还插白旗呢！廖师傅，听说您现在拉扯着剑超、靖中上学不容易，经不起折腾了。”周丰驰耐心劝解。
这句话触到了廖师傅的痛处，他斜了一眼不远处的杨林，没再吭声。其他人还是饶有兴趣地探讨着：“他们的汽车用什么办法跑得这样快？”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来到钢铁厂。参观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组织者拿着喇叭高声引导：“今天参观的人太多了，到炼钢炉前请不要逗留，看到出钢就走，以免影响后面的人参观！”
捷舟和五个有经验的工人，跟随着长长的队伍，半天一挪地来到炉前。只见炉火熊熊，蓝光四起，热浪扑面。炉前的工人们用电动车拉起一斗斗矿料，一边向炉中倾倒，一边喊着：“大家可看清楚了，炉中没有焦炭，铁石下去也能熔化。”果真，不一会儿，倒铁水的号子就响了，闸门打开，火龙般的铁水流了出来，被一勺勺地端去了模型车间……
“好啊，好啊！”参观的人群发出了言不由衷的赞叹声。同时，根据要求，很快离开了大炉前。
“咚！咚！哐！咚！咚！哐！”捷舟他们刚走出车间，各地学生代表的贺喜队、宣传队迎面而来，他们把大红贺信送给厂领导。在车间外边的高台上搭了个宣传站，热情介绍钢铁厂的经验。宫义男站在台上，激情地讲着钢铁工人创造无炭炼钢的经过。这个宣传组是地委宣传部派来的，为了表达向渭昌学习的真诚态度，他们派出的贺喜人员经过了反复遴选。考虑到工人文化低、口才差，学生有文化，口才好，热情高，他们专门从学校抽了一批骨干，学习了渭昌钢铁厂的经验，写出了一份文情并茂的材料，向参观的人进行宣传。
甄玉望负责在台下引导，他看到捷舟，跑过去问：“这不用焦炭能炼出钢来吗？”
“不可能！”捷舟肯定地说。
“我看有点进入童话的境界了。”甄玉望小声说。
“比童话还富有幻想。”捷舟赞同地说。
“简直跟发疯差不多。”说到这儿，甄玉望好像想起了什么，“我说过，人的潜力是有限的，可你和宫义男硬说还有潜力可挖，难道是这种挖法？你现在也知道不可能了吧？”
“我确实觉得生产中还有很大的潜力可挖，但那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绝不是脱离实际的瞎吹！”捷舟摊开双手，做了个无奈的动作，“唉，谁想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和那么多老工人来参观，知道这是瞎吹，应该站出来说真话吧？”甄玉望说。
“怎么？你敢说‘大跃进’是发疯，瞎吹？这个典型可是省委树立的，宫义男的宣传提纲是省委宣传部表扬了的。你这些话是典型的右派言论，给你划进右派了没有？”一个青年学生拿着喇叭朝他俩喊。
“打了右派可是要丢学籍、丧前途、连累亲属的事！”这个念头在甄玉望脑子中飞快闪过，浑身打了个寒战。于是，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地说，“这位学兄怎么称呼？”
“我叫余光宪，渭昌地质学校学生会主席。”青年学生昂然答道。
“余主席，你肯定是听错了。我是最拥护‘大跃进’的，宫义男讲的那个经验材料，是我们写作小组整理的，我是主要成员。”
“那是宫义男写的，已被省委、地委两级转发了，没提你的名字！你冒什么功啊？”余光宪厉声驳斥。
“他只是执笔，内容是我们大家议的。写作组十几个人呢，表扬通报只能把牵头人的名字写上，不信你找通报来看看，上面写的是‘宫义男等同志’整理，我们都列在那个‘等’字里了。”甄玉望言谈中带有一点嫉妒和酸溜溜的口气。
余光宪瞪着他，看了好一阵说：“你这种恶毒攻击‘大跃进’的人，还能写出这么好的演讲材料？宫义男是这次‘大跃进’的标兵，一直主张敢想敢干，说他写的，谁都信，说你写的，我第一个不信。刚才，你那几句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捷舟正要上去帮甄玉望讲理，忽听到台上的宫义男正在高声批判这种思想：“这些年，世上有多少不敢想的事，被我们干成了啊！”宫义男对着麦克风说，“国民党的势力那么大，谁想到三年被我们消灭了；美帝国主义那么张牙舞爪，谁想到被我们和朝鲜人民打败了；剿匪、土改、所有制改造，这些千年难题，谁能想到我们只用几年就完成了。事实说明，只要用我们党的思想武装群众，就什么人间奇迹也能创造出来。”
主持人接过话题介绍说：“可就是有些人担心生产和革命不一样，有些条件不能逾越！”
宫义男亮开嗓门说：“这是右派言论。现在正在反右倾、拔白旗呢！谁看到这种人，我们就斗他！凭党的领导、工人阶级的热情，我们肯定会创造更大的奇迹。”
经过“反右”，人们对右字有点害怕，甄玉望脸色发白，一再解释：“我刚才没讲那几句话！”
余光宪向周围望了一圈：“没看到有其他人啊，近处就你两个人。不是你说的，就是他说的。”说完伸手指了指捷舟。
这时，廖师傅喊捷舟上车。捷舟一走，余光宪指着甄玉望喊：“想不到，他还是个工人！钢铁厂的经验是工人创造的，现在看，那个话就是你说的。”
甄玉望看看赖不过，紧跑几步，钻进了人群里……
第十八节旌旗飘劲舞共产风
渭昌的大街上，古州机械厂来参观的工人们往旅店走着，谁也不说话，但心里都明白：刚才炼的那一炉钢，是没加焦炭。但在此之前，他们肯定只填焦炭不加矿石，把炉内的温度提高到矿石熔化点的好多倍。等大家参观时，再向里面倒矿石，炉内的高温使进去的矿石很快熔化。但是，参观的人走后，炉温会急剧冷却，再添焦炭也无济于事，炼铁炉就得报废重修。大家默默地走着，幽怨的箫声，从远处飘来。捷舟拔腿要追，只见前边高楼栉比，烟囱林立，只好停下脚步，跟大家走着。他觉得，今天的步子迈得沉重，工业生产关系国家发展、人民群众生活改善，这不是自己骗自己吗？！最后损失的还是国家和人民。这个道理师傅们都懂啊！为什么没人挑明呢？想着想着，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师傅们，不能这么搞啊！”
五个老师傅吃惊地抬头望了望他，又很快低了下去，那眼神好像表示：“钢铁厂的事不奇怪，捷舟说这句话倒令人奇怪。”
宫师傅走上来，拍了拍捷舟的肩膀，小声说：“廖师傅心情不好，少说两句吧！”
捷舟想起昨天周丰驰技师同廖师傅的对话，心想：“是啊，廖师傅的女婿去年划了右派，最近，各地又在‘反右倾’，我们厂的‘反右’才开始呢！他若再被打成右派，一家人怎么过啊！剑超、靖中的学怕也上不成了。”他同情地望了望廖师傅，想起了良姑的话：“求实”是要付出代价的，恐惧可以使人失去求实的勇气。于是他悄悄地同宫师傅说：“那总得有人说话啊！不能眼瞧着这样糟蹋。”
这时，杨林风风火火地追上来嘱咐道：“要好好学习人家的经验，谁也别说不同意见，这可关系到我们古州和你们厂的声誉。”
捷舟想反驳几句，但张了张口，又忍了回去。他想到一心为工人着想的张书记，想到手把手教自己技术的廖师傅、车间易主任，自己不怕因话惹祸，可不能把他们连累了啊！不禁心中默念：“唉，求实还真的挺难，有时可以超越自己，但难以超越情感！”
杨林说：“按计划，明天我们要讨论，回去早了，人家说我们不虚心。还差多少粮票？我给你们借去，你们回去睡吧！”
五个人惋惜着局势的发展，进入梦乡。这时，药店的一木可乐坏了。现在，各地不少药店与他有了业务联系，他打着进药和联系同仁的借口，在各地走来走去，见到同伙，就暗中鼓励：“‘反右’给共党留下了伤疤，他们头脑发热，弄出的这个‘大跃进’，理解的人不多，敢说话的没有，怨气都压到了心里，这可给我们煽风点火、乘乱寻宝提供了良机，弟兄们，干吧！”一帮人满心欢喜地开始四处活动。
“不断地成功，容易使人冲昏头脑，政治压力和感情又妨碍人们求实情、讲实话，不赶快制止哪里得了！”观通老人的叹息声从窗外传来，一木探头看了看，老人已没了踪影。
早晨，捷舟他们还在沉睡，窗外响起了喧天的锣鼓声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发生了什么事啊？”他们透过窗户看到，大街上旌旗招展，人们载歌载舞，横幅上写着“庆祝渭昌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一时间，商店里的东西随便拿，食堂里的饭免费吃。
捷舟和五位工人也来了精神，这下不用担心粮票的问题了！
大街上，到处是人，都兴奋地吆喝着：“进入共产主义喽”，“各尽其能，各取所需啊！”大家纷纷跑到商店里去拿东西，有的手里拿着毛巾、瓷盆，有的怀里抱着纸箱，身上披着花布，还有的腰上别着一打毛巾，身上搭了三条毛毯，手里还拿着一些杂物……五位工人拉着捷舟也跑进商店，看到东西快光了，柜角上还有几盒点心，赶忙取下来抱在怀里，每人拿出两块，高兴地吃着……
从渭昌回古州的火车，只有几个小时的路程。窗外无垠的秋田，翻滚着金浪。捷舟远远看见沿途村口的墙上，写满了标语口号，挂满了横幅，有的写着“热烈庆祝东风人民公社成立”，有的写着“热烈庆祝红旗人民公社成立”，每个公社的名字都充满了激情的革命主义色彩。
捷舟和五位师傅不知什么叫人民公社，一起上车的宫义男绘声绘色地介绍：“公社就是把十几个高级社、数百个村子组织到一起，土地农具公有，社员合理分工，有下田劳动的、有做饭的、有办幼儿园的。”
“给谁做饭啊？”捷舟问。
“就是给集体做饭，现在办起了公共食堂，不再一家一户地做饭了，不分男女老少，都到大食堂吃饭。”宫义男回答，“你们看窗外，这不正在召开公社成立大会吗！”
大家望着窗外，只见人山人海，旗帜招展，横幅摇曳。七八十岁的老艺人，也拿着多年不用的乡间乐器在吹吹打打，“热烈庆祝丰收人民公社成立”的口号喊得山响。
列车呼啸而过，人们又惊又奇地议论着。
回到工厂，变化好大，原来实行的八级工资制，改为“吃饭不要钱，八至十二元”。即：原来七级以上的工人现在每月十二元钱，六级以上的拿十一元钱，四级以上的拿十元钱，二级以上的拿九元钱，一级和学徒工拿八元钱。饭菜随便吃，馒头蒸得像小枕头。厂里人多，开饭时以班为单位派人去打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