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包玉刚: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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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胸怀报国志(2)

“不会有危险。”因为平时挺熟悉,医生又轻声对我说:“其实包先生说阑尾炎发作,腹痛厉害。我给他做了仔细检查,认为阑尾没什么问题,不需要手术。不过,包先生执意坚持说,还是动手术把阑尾切除算了,不然说不定什么时候再发作呢!当机立断,以免后患嘛!你瞧,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坚持要开刀的病人呢!”

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佩服二阿哥真可谓用心良苦:他昨天已经爽快地答应了那位“无冕市长”的邀请,表示了对某人的尊敬,今天只是因为急性手术,躺在手术床上,才无法应约前往拜会。这样,他能为国家管住钱财,不用作违背良心的事,也不必承担“抗旨”的风险。

但说实话,经这一事,我更觉得提心吊胆:人可只有一个阑尾呀!现在社会越来越乱,如果黑社会的帮派头头再有下次,二阿哥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应付呢?!

记得有一回,我看着爸爸,忍不住脱口而出:“爸爸,我听伯忠姑父讲了您当时任上海银行副总经理的事,真是太危险!您每天要面对三教九流、权势、流氓,就像天天踩着刀尖过日子,你难道不害怕吗?”

“陪庆,在上海银行工作的那几年,我还不到30岁,能有信誉和办法吸引存款,能一次又一次面对难题、解决难题,管牢国家金库的钥匙,为国尽忠效力,我真感到很有成就感。

当然,事后想想也真有点害怕,那时上海那么乱,家里有老有小一大家人,如果真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爸爸,真英明,最终你毅然决然离开了上海,把家搬到香港!”

“其实,我一直很犹豫,还是卢家伯伯帮我下了决心!”

2.迁离上海的建议

1948年元旦后的一天,卢家伯伯来到我们上海的家,关上书房门,轻声对爸爸说:

“玉刚啊,我准备近期将广大华行迁往香港。”

“哦?!”爸爸有些意外。

要知道,当时卢家伯伯的广大华行在上海滩真是风光无限,前途似锦!不仅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旺,而且卢家伯伯又与国民党要员陈果夫成了挚友,这宛如在乱世中找到了一座坚实的靠山。

卢家伯伯能拿到国民党政府发给的特别通行证,到东北考查,到西北进货,真是出入自由。

另外,据说密告卢家伯伯是地下党的举报信,堆到陈果夫办公桌上有半尺多厚,如果按照国民党对共产党“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人”的惯例,卢家伯伯最少被抓被毙十次,但是陈果夫大笔一挥,归档作罢。

不仅如此,陈果夫特别欣赏卢家伯伯的眼光、气魄及经商的能力,所以自己牵头,在上海与广大华行合办中心制药厂。奠基礼那天,陈果夫带病从南京赶到上海亲自参加,市政府要员纷纷前往祝贺,鲜花灿烂,鼓乐喧天,成了当天报纸和电台的头条新闻。

卢家伯伯猜出爸爸的疑惑,他轻声解释说:“国民党大势已去,这是陈果夫部下给我透的消息,要我将广大华行尽早迁往香港,待十年、二十年之后,再回来。”

“三阿哥,您看国民党真要垮台吗?共产党到上海,总要建设,也要开银行嘛,我……”

“你知道,警察局最近还传讯我,说我是共产党,分明想敲我的黄金、美钞嘛!玉刚啊,人只有一个阑尾,你的阑尾已经割掉了,流氓再找上门,你还有什么办法应付?!一家老小,你怎么保证他们的安全和生活?!”卢家伯伯巧妙地避开了爸爸想问的问题。

直到卢家伯伯后来公开身份,回大陆当了经贸部副部长后,他到香港见到爸爸时才说出实情:中共地下党的纪律非常严格,他是周恩来直接领导的,与上海其他地下党亦从未有联系。抗战胜利回到上海时,卢家伯伯的真实身份、广大华行是地下党组织这一内情,只有受周恩来亲自领导的地下党上海市委书记刘晓知道。而卢家姆妈毛梅影也一直蒙在鼓里。

当年在上海,对聪明机灵的爸爸,卢家伯伯说话当然特别谨慎:“目前上海政局混乱,无法再做生意,所以我们决定将总行搬到香港。我明白你想在金融界干一番事业的心愿。

只是政府兵败如山倒,金融已经混乱到无法收拾的地步,你工作再努力,恐怕也是杯水车薪,无回天之力。”

爸爸摇摇头,仰天长叹道:

“是啊,原以为政府起用了经济学博士吴国桢当市长,吴博士曾留学美国,据说对经济有深入研究和独到见解。

只可惜,上海的经济已是病入膏肓,中国的金融政策就像得了不治之症,就算吴市长是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了,真使人失望!”

卢家伯伯很严肃地说:

“玉刚,你是个有见地的人,我只劝你一句,当机立断,不要犹豫。”

“三阿哥,你了解我的心吗?我想留在银行,是想用自己的才华、能力为国家做事啊,无论谁领导国家,总要办银行嘛!”

“我当然了解你的心了!”卢家伯伯说,“不过,我看你最合适是到香港去做生意,当资本家!赚了钱,也一定有机会为国家做事嘛!”

沉思中的爸爸终于默默地点头。

爸爸亦曾当我的面赞扬过卢家伯伯的气魄和魅力:“记得在重庆,卢家伯伯与我和另一个朋友商量收购一家钱庄,已预付资金100万法币。

第二天,卢家伯伯不放心,亲自又去查底账,发现钱庄负债累累,当即决断:钱庄不买了!已付款项,均由广大华行支出。

不久,钱庄破产,若不是卢家伯伯当机立断,我们三个人的损失将不可计数。

1944年,卢家伯伯一下子抽出广大华行三分之二的资金投往美国。

商界朋友纷纷讥笑他:

卢绪章是发疯了,几十万美金白白往太平洋里扔。

谁料不到一年,抗战胜利,当商界朋友争先恐后涌回上海,忙着买屋安排家眷时,广大华行第一批进口的西药已从美国转运抵沪,顷刻间一抢而空。众人眼睁睁地望着广大华行大发一笔横财。”

爸爸对卢家伯伯的远见和果断,赞赏不已。

当然,当年爸爸并不知道卢家伯伯的“庐山真面目”。不知道身在内地重庆的卢家伯伯经常出入重庆红岩村,从看到的国际战报和发自延安的文件中,对国际局势和世界大战的进展情况了解及时,当然有前瞻的目光。

但是,爸爸从卢家伯伯身上学到一个最重要的东西是:无论是搞银行、金融还是经商做生意,都要了解世界、国家的大局,都要像卢大哥那样有眼光,广交朋友,才能做成大事。

当然,爸爸在而立之年抛弃自己心爱的事业,一切从零开始,这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经过近一年的观察和思考,爸爸终于做出抉择。

1948年底,吴国桢市长办公桌上放了一份爸爸的辞呈。

吴市长好话说尽,挽留再三,爸爸坚持不变。

吴市长无奈,只得批准。

后来,仅过两个多月,吴国桢也觉得自己黔驴技穷,同样选择了辞职的出路。

3.我最想见三阿哥

年轻时的爸爸一直专心银行业务,对政治不大感兴趣。

那位他一向敬重的广大华行总经理卢绪章,他的三阿哥(他一直以为卢去南朝鲜做生意了)的大名突然出现在共产党上海市委名单中,爸爸才恍然大悟,原来六七年前在重庆,在上海自己就认识和接触过共产党了!

爸爸真没想到卢绪章、杨延修、张平、舒自清,这些志同道合、朝夕相处了七八年的亲戚、朋友,竟都是共产党员。

爸爸更没想到,卢绪章等几位将自费创立,自己辛苦经营一二十年的广大华行几百万美元的资产,全部缴给共产党组织,每人只拿了一千港元安家费,除此,两袖清风。

爸爸尤其没想到,在广大华行中所有非共产党员的群众的股份,连本带利,一文不少如数发还,并没没收。

由此,爸爸敬佩共产党里忠臣多,能人多,廉洁为民、高尚无私的人多。

爸爸虽然从没参政,但他一直热爱着自己的祖国。他对国民党非常失望,政府一直未能让中国强大起来,并且无能力抗日,国富也未能引至民间。而共产党总算让人看到了兴国的希望。

爸爸一向讲究实际行动,不爱讲空口漂亮话。在北京中央人民政府首次发行建设公债时,爸爸立即自觉自愿认购港币数十万元。

爸爸在香港开设进出口公司,他曾亲自也多次派伯忠姑父去广州联系,帮助国家进口被美国封锁的钢材、棉花、黄豆、药品等紧缺物资。

当然,当年为卢家伯伯的才干和品德所感动、所征服的人又何止爸爸一个人。

1964年,卢家伯伯出访归国路经香港,爸爸登门看望。

卢家伯伯仍像当年一样英俊,只是苍老了,仍是直爽坦率,他直言不讳地告诫爸爸:“钱要赚,国还是要爱。”

爸爸赞同:

“尽管我加入英国籍,中国依然是我的故乡,我期待国家强盛,我一定积极考虑以适当的办法,为中国的繁荣贡献力量。”

谁料两年后发生了“文化大革命”。

香港报纸长篇累牍报道国内“文革”情况,今天打倒这个,明天打倒那个。国内报纸上再也找不到外贸部副部长卢绪章的名字。

在香港,原先认识华润公司一些朋友,那时大家在大街上碰面,有的迅速躲开,有的擦身而过,如同陌路人。

在一次新华社举办的活动中,爸爸找到一个国内来的熟人,打听卢家伯伯的情况,那人支支吾吾,只是说卢部长身体不好,没被打倒。

听妈妈说,那段时间,每逢妈妈在惦念卢家伯伯的近况,说到自己的担心时,爸爸总是沉默不言。我感觉到爸爸对卢家伯伯不但敬佩,更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

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病逝。爸爸虽无缘拜会,却发自心底尊敬他,尊敬这位在国际交往中不卑不亢,永远维护中国人尊严的伟人。

那晚,爸爸坐在电视机前收看周恩来总理追悼会的实况转播:当邓小平读到周恩来总理一生“任劳任怨”这一句话时,爸爸陡然周身一震。

“任劳任怨,周恩来总理是任劳任怨!”爸爸自言自语,在客厅里踱方步,嘴里反复说着这句话。

爸爸有自己做人的准则,有自己崇敬的目标。他一向不参与政治,但他敬仰忠心报国、毅力刚强的人。他尊敬像周恩来总理这样,为国家、为民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一想到周恩来总理生前任劳任怨,死后还把自己的骨灰撒在祖国的江河大地上,这种非凡的胸怀和气节,爸爸便由衷敬佩。从这一刻起,他对过去并不熟悉的邓小平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追悼会现场转播完毕,电视台播音员继续宣读参加追悼会的名单,爸爸全神贯注地收听:

卢绪章!

“三阿哥!”在周恩来生前好友一栏中,爸爸妈妈同时听到了自己亲人的名字,不约而同地叫出声。由于国内政局的不断变更,名字的出现与否,往往大有文章。

有关卢家伯伯的真实情况,在这之前,爸爸妈妈已经略知一二。

前不久,广州市杂技团来港演出。在欢迎酒会上,爸爸见到一位宁波籍姓卢的姑娘,她正是卢绪章的嫡亲侄女。爸爸急切询问她卢绪章和他一家的情况,姑娘落泪了:伯伯“文革”初期就被打倒了,听说送到农场劳动改造,这些年一直音讯全无。多亏周恩来总理生前亲笔写了批文:广大华行是地下党组织。伯伯和其他朋友方逃脱被定为“叛徒”、“特务”的厄运,在农场“改造”几年被宣布“解放”。

无奈主事的张春桥之流百般刁难,伯伯因有海外关系,不能重返外贸部任职,只好赋闲在家。

1976年10月,“四人帮”终于被打倒,爸爸虽然极为想念三阿哥,但是,他总抑制着自己思念之情,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只顾自己的心情,不经意中伤害了三阿哥。

“三阿哥已经受过了太多的磨难,如果我只为了却自己思念之情,再给三阿哥增添‘海外关系复杂’等不实之罪,这我能心安吗?”

再说,想与卢家伯伯联系上的真正原因,爸爸心里最清楚:与25年前相比,自己总算有一点能力了却心愿:为自己的祖国做点实事,出点力气,虽然没有参政,却带了家属离乡出外谋生,但愿辛苦赚来的钱,可以为国家尽一点力。

同时,爸爸也有担心,如果“四人帮”被抓了,政府的政策还是搞革命、搞斗争,他又怎么可能回去为国家出力呢?

当然,并不单是被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吓怕了,而是出于对自己亲眼目睹历史的直觉。爸爸是个头脑十分清醒,聪明且有智慧的人,在看不清大局时,他不会轻举妄动。

爸爸比任何时候更关注报纸上国内的报道。当见到报纸上中国领导人的名单里重现出邓小平的名字,国内的许多事情开始有了变化,爸爸异常兴奋,仿佛闻到了形势将发生巨大变化的气息!

爸爸尤其关注着复出的邓小平的一言一行。

1977年10月的一天,爸爸约请利铭泽先生吃饭。利先生非常了解爸爸的心思,见面就兴致勃勃地说:“我看中国有希望了!有希望了!”接着,他详细讲述了邓小平在会见到北京参加国庆活动的侨胞、华裔、港澳台同胞时的讲话内容。

与利铭泽先生吃完饭,那一夜,爸爸少有地兴奋,不停地与妈妈重复着这样一句话:“秀英,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我们终于又能见到三阿哥了!”

第二天到公司,爸爸立即让秘书给北京国务院侨务办公室发了封信函,言辞恳切,句句真情:“我和夫人期望早日回国探望表哥卢绪章。”

不久,一份由国务院侨务办公室主任廖承志亲笔署名的电报,立即发回香港:“热烈欢迎、真诚期待包玉刚夫妇回国探亲。”

1978年10月28日,爸爸和妈妈终于登上了北上的飞机。

飞机的终点站,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