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包玉刚: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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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胸怀报国志(1)

1.卢家伯伯

1978年的一天,爸爸来英国时,告诉我:“陪庆,我和妈妈要去北京了!”

“去北京?!”

“是啊,去见你的卢家伯伯!是廖承志发的邀请函,你同我们一起去。”

爸爸知心的朋友卢家伯伯——就是妈妈的表哥,当年广大华行的总经理卢绪章。卢家伯伯比爸爸大五岁,爸爸妈妈都叫他三阿哥,让我叫他卢家伯伯。他就是爸爸最佩服最贴心的亲戚,几十年前也是我们家的常客,爸爸非常喜欢他、信任他、尊敬他。

1943年,在重庆广大华行任总经理的卢家伯伯去衡阳公干,晚上没应酬,便去剧院看戏。他身旁坐着一对年轻夫妇,听到两人轻轻对话的口音,竟是自己的家乡宁波话,真是异地遇同乡,倍感亲切。

幕间休息,卢家伯伯主动招呼,交换名片,互通姓名,聊起老家宁波何处,瞬间,三人都吃惊地合不拢嘴:世界真是太小了,原来妈妈竟是卢家伯伯嫡亲姨妈的女儿,他们是十多年不曾见面的表兄妹。卢家伯伯虽说是妈妈的嫡亲表哥,但他们只在孩提时在家乡见过一次面。

不久,爸爸因为善于经营银行业务,被提拔到重庆工作,于是两家人经常来往,感情甚笃。

回想妈妈常说,爸爸经常帮助卢家伯伯。

1949年,我们家搬到香港,比我们早到香港的卢家伯伯却又返回大陆,后来竟成了新中国外贸部副部长。卢家伯伯,不仅高大威猛,也挺英俊,当时也穿得很讲究。我真不明白,昨天的大老板、总经理,怎么转眼又成了共产党的大官?等我们再见面时,已经30年过去了,我笑着对卢家伯伯说起儿时的一点记忆。

卢家伯伯听完后哈哈大笑,爽声说道:“陪庆,其实我早在抗战初期就加入共产党了,以广大华行为掩护,做地下党工作,主要是为八路军、新四军赚钱购买枪支弹药、医药用品。抗战那些年,你爸爸真帮了我很多忙。因为,国外华侨捐来的是外汇和大面额的钞票,我都是拿到你爸爸工作的银行,通过他帮助换成市面流通的小面额法币,方便地下党购买八路军、新四军所需要的物品,这样就不会被国民党特务发现。上海快解放前,我特意把《共产党宣言》放在你妈妈的梳妆桌上。我观察了一阵子,你爸爸每天走到梳妆桌前,只会对着镜子把头发梳梳齐,把领带拉拉直,西装笔挺,皮鞋铮亮去银行上班。我想,看来他还是继续当资本家,为国家做些事更合适!所以,我极力主张你爸爸早日辞退国民党政府银行的职务,举家迁往香港发展……”

说实话,我真庆幸有个目光远大的卢家伯伯,否则真不能设想,如果当年爸爸不离开大陆到香港发展,依他的个性,如果还留在大陆从政,不会有他后来的作为和发展的!

直到1978年,我们才知道,卢家伯伯任总经理的广大华行,是周恩来亲自领导的地下党组织。那次去衡阳,卢家伯伯是奉红岩村之命,以取货为名,专程去给地下党组织送活动经费的。

抗战时我们一家搬到重庆,每当地下党收到华侨或国外友人捐赠的黄金、美钞,需要换成当时国统区发行的法币,都是卢家伯伯在夜幕掩护下先去红岩村,把这些黄金大钞运回广大华行,再以自己业务需要为由,通过爸爸工作的工矿银行,还有在中央银行供事的卢孟野伯伯,兑换成市面上流通的小面额法币,再供八路军办事处采购八路军、新四军所需要的生活物品、药品器械。

听妈妈说,我出生后不久,国民党政府为立即接管上海经济命脉的金融银行,精心挑选的第一批共十位财经骨干,乘国民党政府派出的军用飞机赶往上海,爸爸是名单中的第三位。

爸爸走马上任不久,便被任命为上海市银行副总经理。

在上海,爸爸以其才华出众、柔中寓刚、脱俗清秀、双目炯炯、风度洒脱,在同行中有了“银行界的梅兰芳”之美誉。

爸爸历来有这样的抱负:认准一项事业,努力做成功它,这是男人在世最大的乐趣。

爸爸自从22岁那年进入银行界,就勤于业务,精明能干。

担任上海市银行的副总经理兼业务部经理以后,爸爸敬业乐业,对行市了如指掌,对顾客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的人品取得信誉,吸收存款,多方开辟资金来源,把上海市银行业务搞得十分兴隆,因而深受解放前上海市政府领导人的赞赏。

面对各种来自黑社会、流氓恶势力的软硬兼施、企图套用银行钱款的情况,爸爸总是以自己的聪明智慧、善于辞令,对各方面应对自如,一次次化险为夷。

爸爸为人正派清廉,虽说手中掌握着成千上万的资金,可除了自己应得的薪水,他从没多拿过一分钱。

后来,曾有位记者问过爸爸:“你一生之中,最令你难忘的是什么事情?”

爸爸没有多想,便颇为自豪地回答说:“有一件,倒是我很引以为荣的。那是年轻的时候,在上海市银行当副总经理,我上面换了三个总经理,但我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却不受政治影响,换他们却没有换我!”

这确实不是爸爸自吹。

时隔三十多年后,当年的上海市长、其后移居美国的吴国桢,在向故人述旧时,仍多次称赞爸爸,说爸爸是他任上海市长期间提拔的很有才干的人士之一。他曾向旅美作家江南建议,为包玉刚写传,他将愿意为这一传记作序推荐。只可惜的是,江南后来遭国民党派人暗杀,而吴国桢也因病谢世,此事终留遗憾。

在香港上中学时,李伯忠姑父经常给我讲述爸爸在上海市银行工作时的故事。

那是1948年秋天,上海滩落叶纷纷。

有一天下午,刚上班,按规定明天上午才准提取薪水的警察局,那天下午便开着大卡车去银行领钱。当时国民党政府印制的钞票金圆券不断贬值,昨日100元,今天只值10元,明天变草纸(厕纸)价值。物价一日三涨,早半天领到薪水,就能多买许多柴米油盐。

因为这是一笔大额款项,便由银行业务部会计科科长李伯忠出面接待。他礼貌地询问:“先生,拨款书带来了吗?”

“没有!”来者沉下脸。

“有市长批文?”

“没有!”来者瞪起眼,蛮横地嚷着:“警察局长派我来提取薪水,你敢不给?!”

“银行有明文规定,一定要收到市政府的正式文件才能付款,您没手续,我就支钱,业务部总经理追究下来,我无法承担责任。”李科长这类事碰得多了,他口吻谦和,但并无照办的意思。

“你是什么东西!”来者破口大骂:“带路,找你们总经理!我有‘硬货’给他看!”

他走进上海银行业务部总经理办公室。

刚进入而立之年的包先生放下手边工作起身见客。他面带庄重笑容,伸手让座,一口宁波上海话,语调客气周到、态度落落大方:“先生,有啥事体要我为侬(你)办理?”

来客斜睨对方,这位被誉为“银行界梅兰芳”的总经理果真挺帅。他脸庞清秀,腰背挺直,西装合体,领带平整。特别是眼睛,充满灵气,炯炯有神。梅兰芳不就是个戏子嘛!量他“银行界的梅兰芳”也怕我的真家伙!来者也不客套,拖着官腔说:“真人不说假话。我一没提款书,二没市长批文,我奉警察局长之命来提款。”说到这,他故意一顿,拔出腰间乌黑贼亮的手枪往桌上猛一拍:“你就看着办吧!”

包先生瞥了一眼桌上的手枪,淡淡一笑,仍然语气平和,不卑不亢:“我是银行业务部总经理,我只认提款书和市长批文付款,这是政府规定的法令,我不执行是我失职。失职的事情,叫我怎么能做呢?”

嗵!来人把刚端起的茶杯猛地拍在桌上。

屋里的空气立时紧张起来。

爸爸在上海滩经验丰富,深知“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对这类事只有采用“一物降一物”的办法。

他仿佛回心转意把话锋一转:

“当然,你也是奉局长之命来提款,局长最熟悉市府的法令,既然命你来,必然已经向市长报告了。这样,我派人立即与吴市长通话,只要是他点头批准的,我们照章办事,立即付款。”

“随你的便!”来者心虚,嘴却仍硬。他猜想,上海市长怎么可能管银行提钱这样的小事!再说,你一个银行的业务总经理,跟市长级别差老鼻子了,根本不可能认识,更别说通话了,休想唬住我!

话音刚落,李伯忠敲门进来:“吴市长请警察局的先生听电话。”

来者放下电话,刚才还狰狞吓人的狮子,顿时变成可怜的落水狗了,他收起桌上的枪,像小鸡啄米一样连连赔着不是。

警察当然惹不起,为和气生财,李科长依然恭敬地送他出门,临别时客气地问道:“不知刚才市长有什么见教?!”

“市长训我放肆,谁批准你提前领钱的?!你竟敢用枪威胁包总经理,太放肆了!立即道歉!量你是初次,不追究,若再有第二次,我定找你们局长问罪!”说到这,警察赔着笑脸央求道:“哎!我是个粗人,李科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还请在包先生面前替小弟多多美言!”

“一定,一定!”李科长带笑应答着。

“我的天!姑父,爸爸和你当年在上海还真够危险呢!”为爸爸捏一把冷汗的我不禁脱口而出!

“这还不算最危险呢!”兴致好时,李伯忠姑父的故事一个接一个:那时,上海的恶性通货膨胀带来了社会的恐慌,市民惶惶不可终日,而设计欺骗国家、贪污受贿舞弊、流氓敲诈勒索的事件几乎天天都有发生。

二阿哥在银行中主管信贷,看到这类妄图诈骗国家钱财的事,总是异常气愤。他像古装戏里大义凛然的黑脸包公审案那样,对每一笔贷款都认真审核,一是一,二是二,公事公办,从不管来者身后有谁撑腰,不讲一点人情。

在那一段时间里,因为二阿哥拒绝给某些客户兑换流通的纸币,得罪的人不少,真可谓树敌处处。

有不少朋友,包括卢家伯伯都劝过二阿哥当心。

二阿哥却十分坦然,他经常说:“这个财神爷的位子,确实让我得罪了不少权贵。不过,我自认为秉公办事,没有做错!”

乃至后来到了香港,遇上当年拒绝过的那些人,还会冷言冷语地嘲讽二阿哥几句。

每逢此时,二阿哥总会抱拳笑答:“我包某人当年吃的是政府饭,也不是为自家私利,只为国家守钱袋罢了。请多见谅!”

不过,上海滩可不简单,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个“知名人士”在上海滩可是个说一不二、威震八方的人物。他本人是国民党总统蒋介石座上贵宾,多年在上海滩有“无冕市长”之称。

一天傍晚,二阿哥正在收拾桌上的文件,准备下班。这时,秘书神色紧张地敲门进去:“包经理,那位‘无冕市长’派来了两名手下要拜访您。”

二阿哥想起,上午他刚拒绝了这位先生的一个要他放债的申请。不用问,一定是来找茬的。他镇定地请那两个人进来。门虚掩着,我担心二阿哥,便站在门外听。

让人意外的是,穿一身黑色对襟中式衣裤的来者,态度十分谦和,举止礼貌恭敬:“我们老板派小人两个前来告诉包先生,我们老板正急需借一笔钱周转,想请包先生帮帮忙,行个方便。老板想请包先生明天到府上一聚,共商此事。”

“既然是你们老板请,我岂有不去之理?”二阿哥面带微笑爽口答应:“回去告诉你们老板,明天十点,我准时到府上拜访。”来客离去,我连忙进去对二阿哥说:“您准备答应他们的要求吗?”

“知道肉包子打狗,我怎么可能答应他啊!不要忘了,我们管的是政府的钱!”二阿哥回答得很坚决。

“如果是这样,包先生,明天你千万不能去!这样的事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了。你要去,除非你准备答应他的要求,否则,一杯放了砒霜的绿茶就能送你一命归西啊!”

“我知道。”二阿哥回答得很镇定:“你不必担心,我会想出办法对付的。”

那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不担心呢,强龙压不住地头蛇,不肯低头的二阿哥,如何逃得出鬼门关呢?!直到天快亮,才勉强进入梦乡,没睡半个小时,又被噩梦惊醒了!

我提前赶到银行,怪了,一向最早到的二阿哥,一直到上班时间,办公室里还是静悄悄的。

我给包家打了个电话,二阿姐接的,说:“玉刚肚子痛急诊去医院了。”

“肚子痛?”

“可能是阑尾炎急性发作。”

我急忙赶往医院。因为一年前,二阿哥因为阑尾炎住过几天医院,当时医生说情况不是太严重,不用手术。看样子是又犯了!

赶到病房,二阿哥已经作完手术前准备,平躺在手术推车上,正要推向手术室。二阿哥看见我,神情镇定地交代说:“伯忠,你马上回银行,亲自给那位老板打个电话,告诉他,因为我阑尾炎急性发作要做手术,今天就不能去贵府拜会了,实在对他不起了。”

我点点头:“包先生,你放心!”

望着二阿哥被推进手术室,我真无法放心,于是,拦住主刀医生问道:“包先生的手术有危险吗?”